一、
宫里来了个画师,听说是与皇上交好的杨将军举荐的。这位画师的画艺极佳,笔下所画的山水川流、人马牲畜,无不栩栩如生。
画师进宫后不过三日,就直升正三品御画师,从此只为圣上一人作画。
当今圣上,虽为一国明君,但脾气着实古怪,宫里上到太后,下到浣洗宫厕的小太监,更别提朝堂上的满朝文武,无一不被皇上骂过。好在他是个明君,终是手下留情,才没造成宫内人头落地满处滚的景象。
画师进宫三日,面圣六次,还未见圣上面色不悦过,守在外面的太监都说,少见圣上如此安宁。
年轻的皇帝坐在案前,批着那摞永远批不完的折子。画师侯沅勾完了最后一笔,停下手,望着对自己毫无知觉的皇帝。皇帝的年龄并不大,满打满算才至弱冠,他一头尊贵的青丝铺了满地,望进那双看不见底的龙目,一晃觉得,他的主人已然迟暮之年。
窗外一阵风没头没脑地闯进来,鲁莽地掀起那张绘着龙像的宣纸,侯沅措手不及,险些让那张纸落在地上。
皇帝从一堆折子里抬起头来,“画完了?”
侯沅俯下身子,行了个礼,笑得温和:“回皇上,是。”
皇帝将一本批完的折子丢在一旁,又拿起了另一本,隙间冲侯沅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将画拿过来。
侯沅顺从地将画递上去。皇帝拿起看了一眼,“朕不喜欢,”随手放在案上,力度大了些,那张轻薄的纸便悠悠滑落到地上,“毁了吧。”
“是。”侯沅俯下身拾起那张染了灰的画,毫无留恋地撕了个细碎,随手扬在离皇帝不远处的烤火炉中,脸上依旧笑得温和。
那张不远千里自徽地而来的宣纸,就这么结束了生命。火舌卷起了几片灰烬,不满地向着皇帝翻涌而来。
侯沅扬手用袖子为皇帝挡住了那几片不速之客,自始至终,他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二、
方才那张已经是毁去的第十九张。
侯沅入宫三日有余,这位皇帝从未开口谈过自己的诉求,只是一味地命侯沅画。
侯沅的性子也的确是个耐磨的,这般遭人发难十数余次,仍旧如此气定神闲,委实少见。
座上的皇帝又批完了一本奏折,他转头看向那边许久未曾拿起笔的画师,眸子依旧深得触不见底,“怎么,画不出来了?”
侯沅垂眸看了眼滴墨未染的新纸,重新看着这位不知喜怒的真龙天子,“未曾,只是臣在思量,陛下想要一幅怎样的画。”
皇帝腾然起身,宽大的袖子扫倒一摞批完的奏折,展开的奏折上,是鲜红刺目的批注,字迹里是一本小小的奏折关不住的张牙舞爪。站在一旁的小太监忙上前,理好折子,放回到案上,再站回原位。
“朕说了,你随意。”
转头的时间,皇帝已走到窗前,窗外的山茶花高过宫墙,内务总管正带着几个小太监,修剪那棵出了墙的山茶。皇帝的脸色沉下来,一只纤长泛着些青白的手直指那几个太监,“你们几个,寻不到东南枝,来朕的跟前碍眼吗?”
几个胆小的小太监已经跑没了影,剩下那位内务总管吓得颤颤巍巍跪下,头也不敢抬:“回皇上,老奴看御书房窗前这棵山茶高了,担忧这万一起阵大风,这又是您平日常走的路……所以老奴赶紧亲自带人来修剪一番……”
“朕看这山茶生得极好,眼疾若是未好,就不必在宫里伺候了,朕特许你可以出宫医治。”皇帝冷眼望去,言语不留半分情面。
“皇上,这条路……”
“顺带一同医好耳疾,若是医不好,便不必回来了。”皇帝打断太监未毕的话,转身抿了一口捧在太监手里的茶,不再去看窗外跪得扎实的老太监。
底下跪着的老太监不敢再多言,很快也同那几个小太监一样没了影子。
三、
年轻的皇帝坐在案前,又开始批那摞永远批不完的折子。窗外,伸展开枝丫的山茶开得肆意潇洒。
画师侯沅望着刚发了一顿脾气的皇帝,莫名想起了江南的枇杷,每次食它像极了伴君如伴虎,头一次准会被它硌到牙齿,就算是当地的江南人士,也难免马有失蹄。
一个时辰后,纸上龙像身后,赫然有了一片枇杷林,皇帝一身龙袍,是宫中人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侯沅转了转酸痛的腕子,抬头向案后望去,原本坐在案后的皇帝早已不知去向。
旁边的小太监一个劲儿地冲着侯沅打眼色,侯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身后的皇帝盯着侯沅案上的那张画入了神,想必已经站了许久。
侯沅连忙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拦住。
“此为何物?”皇帝指着画中自己身后的林子问道。
侯沅慌乱地理了理袖子,脸上温和的笑意因乱了心神显得更软了些,“回陛下,这是枇杷。”
皇帝脸上略显狐疑,随后了然,“朕倒是还没吃过刚摘下来的枇杷,”站在一旁的小太监搬来一把皇椅,皇帝顺势坐下,与侯沅不过两步距离,“和朕说说,除了枇杷,外面还有什么?”
侯沅将江南的特产捡了几样说,他少年时去过中原各地,各处风土人情也记得不少。外面的人虽传皇帝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但在侯沅看来,这位皇帝也并非外面传得那般不堪。
眼前的皇帝似乎在这时才有了弱冠少年的灵气,原本深的触不见底的眸子,也隐隐能看见一道微弱的光。皇帝听得入了神,侯沅甚至觉得,这时坐在他面前听他杂谈江南的皇帝,比方才坐在案后批折子的那个帝王,还要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