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贩棉贩药贩参,南下买茶买丝买布。每回海爷下远趟儿,大奶奶都要问他去哪儿,海爷的回答,永远都是轻描淡写的“南边儿”或“北边儿”。可究竟是去南边儿的哪里,又去北边儿的哪里,好几次,大奶奶都想再追问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
知道地名又能怎样。活了四十多年了,大奶奶的绣鞋,就没有沾过老街之外的泥土。
大奶奶清楚地记得,这一次,海爷带着他那帮伙计出远门时,石榴果儿还没熟。等他回来时,院儿里的腊梅花已经开了。
昨儿个,海爷派人快马传话,说今儿个海爷的车马能到。大奶奶心里高兴,却忙得连高兴的时间都没有。吴管家病了,所有的事排着队等着大奶奶拿主意。海爷爱干净,大奶奶得吩咐人把府上里里外外收拾收拾。海爷好热闹,以往,车马进街,都在队伍前燃放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燃后,在车马前边走边拖,一直放到府前。鞭炮前面,还要舞龙舞狮。生意人嘛,讲究这个。海爷重感情,迢迢千里,伙计们跟随海爷风吹日晒,白天防匪,晚上防贼,食不安心,睡不安寝,大奶奶理当替海爷好好犒劳他们。海府犒劳伙计的菜远近闻名,俗称“八碟八碗”,用的是八仙桌,每桌坐八人,每桌八道小菜八道大菜,小菜用碟,大菜用碗。碗碟里的菜也有讲究,大奶奶要从上百道菜里费尽心思挑出来,既讲究口味,又不能落入俗套,还要有点儿寓意,有所避讳。譬如炸馓子就不能上。馓字,听起来像散。生意人,讲聚不讲散。菜色也尽可能地避开金黄色,金黄金黄,到手的金子,哪能黄呢?
诸如此类的事情,多如乱麻……
隐隐地,大奶奶听到街东有鞭炮和锣鼓声,海爷他们要到了。大奶奶随即放下手中的活儿,招呼府上的男女老少,出门迎接。
门口早已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府上的几个铺子里的掌柜,正在门口翘首而望。海爷回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要和府上的掌柜碰个面,说说外面的情况,商议一下,这批货是囤还是卖,是买进还是卖出,是卖高还是卖低。还有老街其他店铺的东家、掌柜,也围在这里,表面上是来给海爷道乏的,其实是来打听消息的。这些人,瞅海爷进啥卖啥,他们也跟着海爷进啥卖啥。老街上,管这号人,叫“锅贴”。
更多的,是一些街坊百姓,带着孩子过来,看看热闹,说句吉祥话,讨点果子吃。
车马到了,海爷下了车,向掌柜、街坊们抱了抱拳。这时候,府上的女眷、孩子都是不能迎过去的,只能远远地站着。海爷隔着人,瞅了大奶奶一眼,随后眼神往下一低,看到大奶奶手里的那串佛珠。自打海爷出门,大奶奶的佛珠从不离手。大奶奶好几次梦到海爷在路上出了事,一觉吓醒,泪如雨下,而后便起身烧香,在菩萨像前一跪到天亮。
海爷对着大奶奶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大奶奶看到海爷的两腮暗了一些,应是瘦了。海爷跟身后的伙计吩咐了几句,便和府上的掌柜们商量事情去了。
过去海爷带商队出去,一去几个月,回来后,依然红光满面,几千里的路,跟去邻家喝酒一样轻松。
这几年,海爷的身板不如以往了,常常沾染风寒。
所以,回家头一晚,大奶奶不想让海爷去几个小姨娘那儿过夜,大奶奶担心海爷那么长时间不见女人,会拿捏不住自己的身子。况且,这些小姨娘,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奶奶让丫鬟吩咐府上的姨娘,头一晚,吃晚饭时,谁也不许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尽可能不让海爷看了起心思。
这还不够,吃过晚饭,大奶奶又把海爷叫到自己的屋里,说是有些急事等着海爷拿主意,大奶奶便把府上近来大事小事,一一翻出来禀告海爷。
说着说着,海爷的眼皮打了架。起初大奶奶说什么,海爷还哼哼两声,不久,海爷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鼾。大奶奶让丫鬟把海爷扶上床,可当自己站起来时,腰膝一软,两眼一黑,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大奶奶收拾海爷随身带的衣箱,里头是海爷贴身的物件儿。衣箱里,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大奶奶瞥了一眼,是些女人用的东西,有香包胭脂盒吊坠画扇梳子手镯,是海爷路过一些地方时顺手挑的,送给各个屋里的。大奶奶让丫鬟去问海爷,这些东西怎么送。一顿饭的工夫,丫鬟回来了,丫鬟从一堆小物件中,挑出了一个绣囊,双手捧给了大奶奶。
丫鬟说:“大奶奶,这个是老爷买给您的,其他的,我照老爷的意思,一会儿给姨奶奶们送去。”
绣囊很好看,上面绣着青山绿水。大奶奶把绣囊打开,是一串紫檀木的佛珠。
大奶奶拿着色彩暗淡的佛珠,眼睛却直直地看着丫鬟手里那堆色彩斑斓的小物件。
半晌儿,大奶奶湿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