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五岁时有些叛逆,不喜欢父母的唠叨和种种教导,和母亲说话也说不到一起。后来,我被分配到离上海3300公里之遥的黑龙江大兴安岭上山下乡。前3年很是暗淡,历经孤独、饥饿、寒冷、疾病、火灾,人间冷暖,支撑我的有信念、友情,有从书籍里获得的天然的乐观,更大一部分来自亲情,特别是母亲给予我的情感支持。
在我人生最迷茫、无助的阶段,母亲给我写来很多亲笔信。说实在的,起初收到母亲来信,以为只是励志。没想到,她的来信和平时说话的口吻不同,我读的时候,感觉是在读一份家庭小报。母亲写的只是日常琐事,舒缓,不急躁,家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要说一说。那些切实温暖的快乐,让颠沛流离中的我,看到来自平安、牢固大后方的牵挂,每次都看得思乡心切的我泪眼模糊。
最初,我给母亲的回信很短,属于报平安的那种,带着少年的矜持和没心没肺,我觉得没什么可写,不愿敞开来写。一次,母亲在信里流露了她的不如意,她蒙了,无所适从,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叙述内心烦恼,有意和我平起平坐。
我赶紧回信,一封信足足写下5页信纸,幼稚地论说乾坤大小。信寄出后,我天天盼她的回复。母亲在回信里说,她好多了,想通了,既然这一切变故不是人为所能改变的,不如坦然接受,她开始把从前因投入工作而冷落的众多业余爱好拾起来。
后来几年,母亲感觉到我的成长、稳定,我们母女之间的通信便不讲究仪式感,也无所谓书卷气了,而是不拘一格,吐露真情,话题愈发松弛,变成闺蜜型的了。她也会告诉我同事之间出现问题了,想听听我那些最单纯、直接的处事方法。在那些信里,充溢着两代女性的忧思和纯粹的快乐,分享独特的生命经验。她的每封信,我都会看很多遍,视为真正的心灵财富。而每次我回上海探亲,和母亲的交谈则会有点仓促,好像达不到写信那奇妙的从容和真切。
给母亲回很多信,让我逐渐成了一个写信爱好者。母亲的字是家族里最漂亮的,自成一体,舒展,每个字都有好看的笔锋,我有意无意地向她的字体模仿。渐渐地,周围人知道我“喜欢看书,蛮会写”,而且“字写得有笔锋”。正因为这个小起点,我幸运地被选拔去林区学校教书,慢慢地接近最钟爱的儿童文学事业。
过了很多年,我成为一个女孩的母亲。萦袅渐自长大,发现她有烦恼、有伤心的时候,我也尝试给她写去一封封“妈妈大人的亲笔信”,开解引导她。
还有很多我给她写的“母亲大人的信”,并非她去外地时寄的,往往是在我们一起在家的时候完成的。我会在书房里给她写一封信,写好之后,装进信封,直接“递”往隔壁她住的小房间。
萦袅10岁生日、11岁生日、14岁生日,她离开上海去美国留学的当天、她出版第一本书的当天,还有一些平常的风和日丽的日子,过年和过节时,只要心里有话,要尽情诉说,我这母亲大人都给她写一封亲笔信。我在信里和女儿探讨生活里怎么种花,怎样把完善自己和造福社会相结合,怎么回报善意、抵御恶行。还有怎么勇敢做自己,怎么学会宽容,有时写着写着,我感觉自己在逐步成长为一个亲切、睿智的母亲大人。
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我们彼此亲密,许多絮絮叨叨的话,在坦率的心境下,我们母女之间都当面说过。但我总感觉写信能娓娓地道出心灵中摇曳的小花和小草,潺潺流水,比谈话郑重多了,留下白纸黑字,还可以给孩子随时读,哪怕只有几个词、半点建议、一句话,也会成她弥足珍贵的记忆,对她的成长有帮助,足矣。
在长大的过程中,孩子遇到过无数“成长的烦恼”,许多烦恼都像过不去的坎,需要爱、勇气来应对。我母亲在我年少困顿时,给我写信,让我感觉处在爱的金色世界里,那份动力让我在伤痛中“不治自愈”。对于萦袅,我的一些亲笔信意味着什么?她陆续写了文章——她已成长为成绩斐然的青年作家。她和我年少时境遇大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母亲大人的爱转几个弯,最后也在她内心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