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好几年没用的QQ,看到朋友L换了新头像,是她和她的孩子们,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时光飞逝,L和我都在岁月的淘洗中,变得更从容了。我点开对话框,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打了几行字又删掉了,最后默默关了对话框,退出QQ。
L曾是我的榜样。
细究起来,从15岁认识她到24岁最后一次见她,我和她单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相较说话,我和她写信更多。在互联网时代,我们却像两个世纪遗老,坚持手写厚厚的十几页信。信的内容都很严肃,讨论最近看的书,争论人是“向往自由”还是“逃避自由”,以及思考“人生有什么意义”。
当然,毫无意外,后来过了某个年龄,我们都对这些精神讨论兴味索然,彼此的交情也就迅速淡去了。
至于我们为什么没有成为闺密,我觉得主要是性格不合,她积极向上,而我则生性懒散。这种个性差异,导致我没那么喜欢她,而她也没那么喜欢我。所以高中三年,我们很少说话。
其实,高一开学不久,我就留意到L了。那时,我的成绩在班里排名倒数,而她几乎每次都考第一,每天穿校服、扎高马尾,端坐在第一排。常常是我早上到教室时,L早已坐在那里学习。高一下学期住校后,为了弄清楚L早上到底几点去教室,我逼着自己起得一次比一次早。直到一天4点10分我摸黑赶到教室,才终于比她早到了5分钟。“咦,你也来这么早?”见到我,L很惊讶。看来此前她从未留意到坐在后排的我。
为了赢过她,从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在4点15分前赶到教室。像是和我较劲,L更提前了。我不甘心,再次提前……但最后这场奇怪的早到“比赛”,以我认输告终。
也是从那时开始,一向懒散的我居然认真学习起来。和以前被家长老师逼着学不同,自从和L较劲摸黑到校后,我慢慢喜欢上学习这件事——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专注于一道解析几何题,窗外是拂晓的天空,前方是一个永远笔直端坐的背影。
一个学期后,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在班上名列前茅,经常还会超过L。对此我甚至莫名担心起来,怕自己不再把她当作榜样。不过,这纯属杞人忧天。因为L太优秀了,各方面都是佼佼者。
比如,L作文写得很好,几乎每篇作文都是范文。她喜欢看书,常在晚自习开始前抓紧时间看一两小时。有一次,老师调查大家的阅读状况,我惊讶地发现她几乎将所有的名着都打了钩。为此,我也有样学样,跑图书馆借名着看,刚开始捏着鼻子好不容易读完《红与黑》,后来却发现了更多自己感兴趣的宝贝:尼采、叔本华、李敖、刘震云……原来看书是件这么有意思的事!
高二开运动会,我发现瘦瘦小小的L居然报名参加了800米。为了向L看齐,从来不参加运动会的我也主动报名,没想到800米名额满了,只剩下没人报名的5000米越野跑。我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比赛时,我穿过江边的田埂,遭遇生气的耕牛,最后只得了倒数第三。不过没想到,当我跑到终点时,同学们都齐声欢呼,为我喝彩。
我就这样被L带领着,拼命向她追赶。她参加奥数比赛,我也赶紧参加;她参加英语口语比赛,我虽然口语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参赛。可恨的是,她还参加书法比赛、演讲比赛、校园歌手比赛,就连学校军乐鼓队和合唱团选拔都不放过。为什么有人能轻易做到我永远做不到的事?好吧,我认输。
不过我发现,就算不参加,只是远远看着L站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我也深受鼓舞,仿佛与有荣焉。好像我在她身上持续投注的目光让她成了我的替身,代替我去热情似火地加入这个世界。她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参照系,她所在的方向就是我安全感的由来。
就这样,我顺利度过了高中的头两年,直到高三下学期因为一场精神危机而陷入混乱。那段时间,我经常躲在寝室里看小说,或者晚上熄灯后翻墙去江边游荡。眼见高考越来越近,我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四月的一节晚自习,我正蠢蠢欲动想溜走,收到L的一张字条,问我晚上去哪儿,能不能带上她。
那是我和L第一次像朋友一样一起散步。她问我为什么天天盯着她,听说她是我的榜样,她笑得捂肚子。那时我才知道,她每天端坐在第一排,却经常在英语课本的掩护下看三毛的书;一大早去教室,却经常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因为早起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勤奋;她不喜欢读名着,也不喜欢自己写的范文,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她想像作家刘墉那样写。她说一直很羡慕我,独来独往,一副众生皆醉我独醒的样子。
“是这样吗?”我很惊讶,“我只是有社交恐惧症。”拆除彼此的高冷滤镜后,我俩一起哈哈大笑。
那年高考,我们的结局都不太好。L发挥失常,错过了一直梦想的北大,被调剂到四川大学化学系;而我连考场都没进就休学了。虽然第二年考上了复旦,但我的精神危机一直盘桓不去,上大学后,甚至有了抑郁的倾向。
大一暑假,我去川北旅行。路过成都,L留我在她宿舍住了几天。两年多没见,L晒黑了,长胖了,但还是跟以前一样自信。
她在大学里很受欢迎,女生都很喜欢亲近她,男生也喜欢围着她转。我住在川大那几天,就有三个男生经常以各种借口来找她,一个比一个帅。
“原来你净喜欢帅哥。”听我这么揶揄,L颇有些愤愤不平:“人家只是刚好长得帅,我又没法让他们变丑。”
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L是那么热情明亮光芒四射的人,简直就是太阳的化身。那个暑假,L每天像只陀螺转个不停,早上6点起床去兼职,下午3点赶去做家教,傍晚赶回来带我去逛夜市,回宿舍洗了澡后,还要争分夺秒去教室上两个小时自习。虽然川大不是她的选择,化学专业更不是她的兴趣所在,但她照样学得孜孜不倦、热火朝天。
早知道当初考川大,继续拿她当榜样,那时处于抑郁状态的我忍不住这么想。唉!真没出息。为了捡起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于是我很快向她道别,一个人坐上去往阿坝的客车。
L送我上车,临开车还一遍遍交代着“住旅馆要小心”“别随便认识陌生人”。
车开出车站,我回头看见她还站在盛夏的阳光里朝我挥手。我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又有种奇异的安心,觉得自己终究会回来,还会好好活着。因为我有L这座可靠的人生灯塔,不管我向着夜晚的大海航行多远,回头总能望见遥远的灯火。
最后一次见到L是2005年夏天,那时我已经退学重新考到武大,继续在川大读研的L为了见我那时的男朋友Z,特意绕道见了我们一面。“你不也喜欢帅哥?”见到Z,她笑着揶揄我,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临别前,L凑近我,颇为动情地说,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放心了。“说得好像我之前是因为没遇到这个男人。”我很不服气。L点了点头,笑着说:“早点遇到就更好了。”
后来,L硕士毕业时找不到满意的工作,选择继续读博,博士毕业时却发现自己更难找到满意的工作。那时,L很沮丧,人生第一次怀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甚至不愿听到她这么说。她可是我的榜样啊,她怎么能怀疑自己?
“你都读到博士了啊。”我说,“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你看我,折腾这么多年,最后也就勉强读了个本科。”
自然,我的安慰一点用处都没有。后来,L告诉我她决定和男朋友出国。那之后,我和L的联系慢慢变少了,偶尔在QQ上遇到,也只是简单寒暄。再后来,我们都慢慢弃用了QQ,遇到的机会就更少了。
偶尔想起L,总有点感伤。可我也知道,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找人结伴同行的过程,即便是我曾认作领路人的同伴,也终有道别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我们两个已经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彼此需要了:我不再需要她这个力争上游的好学生作为我人生的参照坐标,她也不再把我这个活得乱七八糟的随心所欲者视作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但我永远感激L。要是没有她,我就不可能拥有如此青春无悔的少年时代。她是我的榜样,也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