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就是从那时候起,又开始夜惊。因为消化功能衰弱和肿瘤的侵蚀,母亲的身体持续变差,有时候胃太难受,就一边打嗝一边呻吟。孩子在另一个房间一声不吭地做作业,但心是悬着的。亲人骤然离世和被病痛长期折磨,给人的感受很不一样,前者像是心上被捅一刀,后者就是钝刀割肉,眼看生命逐步凋零,痛着,无力着。孩子毕竟隔了一层,我也经常想方设法活跃家庭气氛,所以白天还好,但到了夜里,孩子的不安依然会爆发出来,变成夜惊。
三个月治疗后,母亲肺部的肿瘤的体积缩小了一半,我们都很开心。我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回了老家过春节,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个团圆年。三个月后,我接到姐姐的消息,母亲情况不好,送到医院,大夫说已经出现了晚期肿瘤病人的恶液质。我带着孩子赶紧回老家,最后照顾了母亲两周。那时候她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不过看到小孙女出现的时候,眼睛里亮起了光。那可能是她眼里最后的光,之后直到到最后离开她都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
母亲死于代谢功能衰弱引起的极度营养不良和肺部感染,我觉得她活着的每一刻都没有想到过放弃,也没想过告别。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来了很多人,女儿跟着我一起看了姥姥最后一眼。她大哭了起来,后来有一位姨奶奶专门表扬她表现好,但她却在灵车上小声说”妈妈,我不是难过哭的,我是吓哭的“。八岁的她,第一次直面死亡,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都没学会告别,也没学会跟死亡打招呼。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有创伤,是因为朋友提醒,我一直穿粉粉嫩嫩的衣服,仿佛想回到幼时寻找母亲的爱。我的确想念她,经常梦见她。夜深人静时候,我会忍不住复盘。如果更早一点陪她去一个更好的医院做胃镜,能不能在早期就发现癌细胞。如果让她来我在的城市做手术和术后放疗,疗效会不会更好。如果发现转移后,干脆保守治疗,她最后一程会不会走得更好一些。
不光是思念,也有恐惧。穿得粉嫩也许是在通过外表的年轻化拒绝衰老和死亡。在母亲去世后的一年中,我胖了七八斤,这和岁数有关,但更多是我忘不掉母亲离世时骨瘦如柴的样子,潜意识里觉得胖一点就离死亡远一点。
第二年春节我又带着女儿回了老家,孩子一直不太愿意进姥姥和姥爷的房间,可能是因为那里有姥姥的牌位。她还是不太能接受死亡让一个亲人消失不见。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一条隧道通往姥姥的房间,姥姥在隧道的那边招手,她没有过去。我做了一个相反的梦,母亲往一条隧道的那一边走,我怎么也追不上她。我感觉到了两个梦的死亡意向,孩子拒绝死亡,我想挽留生命而不得。
2020年的春节,在思考死亡这个问题的一定不止我们两人。新冠病毒突如其来,有人死去,有人和病毒抢夺生命,有人成功,有人失败。而这个过程中,有的人将被永远铭记。群体同仇敌忾的悲壮感,也许能消弭个体的恐惧,当恐惧的人不再孤独,似乎就能够彼此支持着走出来。
居家的日子,我下载了朋友推荐的电影《寻梦环游记》,告诉孩子,如果你想留住谁,就永远不要忘记她。相应的,只要这世上有人记得你,你就永远能以另外的形式活着。
疫情期间虽然不能走太远,我们还是经常户外活动。在小区里,小朋友招猫逗狗,看花养蚕。我陪着她一起投入地玩,也感受到了久违的乐趣。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我们从之前的情绪中慢慢走了出来。与其感叹失去,畏惧死亡,不如好好享受现在拥有的东西,比如蓝天白云,比如旭日春花。世界如此美好,焦虑没完没了,这样不好,这样不好。
小朋友会跟我历数小区里白猫的谱系,小白生了雪球,雪球生了小异瞳和小黑,雪球还生了黄球和双色球。我问怎么没看到小异瞳呢,她很平静地说”它去喵星了“。四季有枯荣,生命也是如此。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疫情缓解了。清明,我们一起去给母亲上坟。母亲的祭日就在清明前。一年一祭免了我们一次奔波。父亲烧了写给妻子的祭文,我和母亲聊了一下最近的生活,调侃如果她还在肯定要因为疫情来回折腾、各种囤积。小朋友向姥姥汇报了学习成绩,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去附近的油菜花田里捉虫子去了。临走前,她跑了回来,说:”姥姥再见,明年春天我们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