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说得一楞,停了好一阵子,才说:“没有,我没有躲,我就希望你拍到我,那样,我妈妈就看到我了!”
小零是我在广西德保一所乡村小学认识的留守儿童,10岁,读三年级,是男孩子当中不多的几个主动找我要QQ号码的。山里孩子腼腆,男孩比女孩更甚,不太好意思向陌生人表现自己。他是鼓了很大勇气才向我提起的,当时,我正坐在桂花树下吃饭,没带笔,他就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把号划在上面,抱着,像捡到宝一般高兴地跑了。
和别的孩子加了QQ之后或与我聊作文或求我教画画或撒娇要红包不一样,小零加我,也如他平常的风格一般,怯生生的,静悄悄的。直至某一天,他小心地发来一段语音,我才辨出是他来。其时,我已在千里之外的四川,但捧着石头蹦跳着消失于阳光尽头的他,又一次鲜活于眼前。
“老师”,招呼一如既往,胆怯而有礼貌。
我们寒暄了两句,他突然问:“那天你给我们拍的视频,会在电视上放吗?”
我说不会,我拍视频只是用来做视频资料。
他有些不甘心,又问:“网上,网上可以放吗?”
我说网上倒是可以。
他沉吟了片刻,说:“那很好,你们是北京来的,影响大,看的人多。”
因为支教活动的主办单位在北京,孩子以为我们都来自北京。
一个面浅得每一次镜头过来都会脸红的小男生,居然像花钱打广告的土豪那般在乎录像的去处,这让我有点好奇。
我故意逗他:“拍录像时,你们像躲枪口一般东躲西藏,现在又在乎起录像会不会播出,是不是太有点那啥了吧?”
他被说得一楞,停了好一阵子,才说:“没有,我没有躲,我就希望你拍到我,那样,我妈妈就看到我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傻孩子,现在几百元的山寨机,都可以视频聊天,看妈妈还不容易?”
“可是,我没有妈妈的电话。”
“你没有妈妈的电话?”
“是的!我妈妈走了,不要我了!”
我开始后悔自己那句话的冒昧和轻薄。这样的孩子,我原本是见过不少的,他们大多数是乡下少女们懵懂时代的产物。很多女孩,在学校混到初中以后,便在父母和家人的串掇下,与一个同样懵里懵懂的青年结了婚,生下孩子。为了养小孩,就出门挣钱。一进城,发现外面的世界竟是那般精彩热闹,于是就自己割了腿上的绳子飞走了,留下一个或几个一说起妈妈就泪眼婆娑的孩子……
小零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我为自己的唐突,向小零道歉。他对此似乎也没有违和感了,只是一个劲向我打听,怎么样才能让他的视频,传得更远。他甚至有点顽固地相信,妈妈之所以不回来找他,是因为没有看到他已经长大了,还那么可爱。他坚信,只要看到他,妈妈一定会回来。他觉得,被介绍为资深媒体人的我,可以帮他。此前,为了让自己的视频能传播得更远,他上过好些视频网站,看那些吞西瓜刀露大腿往脸上涂稀泥或想把一根铁棒磨成针的直播红人,还想过去学喊麦,试过一顿饭吃10个包子,但都学不会,更没引起关注。他最新发现,有个人爬楼特别厉害,在几百米高的大厦顶上做各种惊险动作,拍成视频,点击率可高了!他觉得这比其他的方式好学,打算从山上的树开始练,最近,他都已经可以爬20米高的树了!
虽然QQ传不过来图像,但我感觉得出,在网络另一端,他有点小小成就感的表情。他也许不知道,他视为偶像的那个爬楼达人,已于几天前从一座高楼上摔了下来……
我不记得那天的聊天是怎么结束的,也许我讲了好好学习,长大后就可以见到妈妈之类的屁话。当天夜里我甚至还梦到过一个孩子,站在高高的大厦顶上,向远方挥手,孩子的样子,看不清楚了,但我相信,那是小零——一个努力想被妈妈看到的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