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线的剪影

冬夜,母亲等我们都睡下,将煤油灯移到纺车跟前,开始纺线。

躺在被窝中的我,透过如豆的灯火,看母亲纺线的姿势,在斑驳的老墙上,投射出一幅剪影。温暖,生动,鲜活。

在剪影中,看母亲纺线是一种最高级的享受。只见母亲盘腿坐在土炕的蒲团上,微微侧转,面对纱锭。右手不停地摇动纺车,左手拇指与食指、中指捏住筒状棉条的嘴,对住纱锭的尖,随着双手灵巧的操作和纺车的转动,左手的棉条像玉蚕吐丝,一条白线随着左手的徐徐扬起而渐渐变长,直到胳膊伸展,然后纺车倒转一下,利用“回车”的间隙,把拉出的细线均匀地缠到转动的锭子上。剪影中,纺车不停地转着,母亲的右手一圈一圈地画着圆弧,左臂前后夸张地摆晃。仿佛是一位诗人,在尽情地倾吐诗情,又仿佛是一位舞蹈家,在游刃有余地重复着生活的律动。

剪影中的母亲气定神凝,面容祥和,仿佛世间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唯有认真纺线才是人间正道。雪落声、风鸣声、狗吠声、鸡叫声都很短暂,只有嗡嗡的纺车声,如河流般绵延着涌动,周而复始,轮回复轮回着,像一个得道的高人,讲授着天地人生的大学问。我在那嗡嗡嗡中,睡熟了。

当我睁开蒙眬的睡眼,看到煤油灯还亮着,墙上的剪影还生动着。我劝母亲早些休息,母亲带着微笑与满足,摘下一个纺好的线穗,对我说,你睡吧,我再纺一个线穗。我知道,我的劝阻无效,我只能继续在墙上欣赏纺线的剪影。

母亲曾告诉我,这辆纺车是姥姥在世的时候用过的。姥姥76岁那年,对母亲深情地说:“娘走了,把纺车留给你吧!”姥姥走得非常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母亲说,她用姥姥的纺车纺线,每当纺车嗡嗡地响起时,仿佛她与姥姥正在用心灵对话。从母亲的话中,我渐渐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不是大家闺秀,也没有受过诗书礼乐的熏陶,但她却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静时如佛,动时如仙,日常生活里有着自然而然的风度和礼仪,我想这与传承的纺线有关。纺线不教唆人的贪心和轻狂,如这纺车,有行有止,有动有静;如那棉花,由棉而线,由线而布。一生的路,都守着贞洁的情操和柔软的心意。

雄鸡报晓时,再次醒来的我,看到母亲正在给纺车滴油,用布擦拭,松动的地方母亲就用一些麻绳捆绑好。再看墙上的剪影,母亲低着头,专注的眼神看着纺车,纺车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胸前,整个剪影显得如此完美、和谐。

从入冬到春耕,每个夜晚,母亲把大雪纺得漫天飞舞,把天寒地冻纺成春暖花开。无数个冬去春来,墙上的剪影永远是黑色的,但母亲的满头青丝却慢慢地变白了,像母亲纺出的棉线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