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无数的月夜里望向长安。烛火明灭,热血作沸。古道迟迟,但鲜衣怒马,前途遄遄,但青春作伴。我怀抱着长风破浪的念想,奔赴向这落了雪的河川。
“隐者自怡悦”者曾如此,“万事不关心”者曾如此,“绿蚁新醅酒”者亦如此。我们都不能免俗,我再次踏上征途。
李唐的光辉注定湮灭。当他野心勃勃,想要包揽一切时,这场盛大就已经在悄悄地覆灭。
安贼一起,浮云蔽日。渔阳鼙鼓惊动千盛万骑,霓裳羽衣顿成宛转蛾眉。
黄埃散漫,云栈萦纡。“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后来有人这样讲。
这一场惶乱深谙八年的冗长。
国之不国,国难再国,我重返山林,再望河川。
我踏入山光潭影,踏入钟磬杳杳,踏入通幽曲径;我看到那人沐浴松风,清歌皓月,续续而弹;那人端坐北山白云,万般清兴,都在秋日聊发;那人行至水穷不忍驻足,坐看云起复卷舒;那人沿月棹歌,心事清皎如月。
原来我们都踏上了归林的道路。
除却一人,他总在夜半时将我撷下。黑云压城,月色在颠簸中逃亡。他月光下的面容惨淡冷峻,心事重重。他将我誊在纸上,字字都呼之欲出:“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于是我学会了以灵魂呼告。
他以消耗生命的方式换得我的延续,声声泣血:“安得广厦千万间!”跟随他的步履,我只是富儿肥马足下的尘土,但我的血肉,却从未有过的丰满温热。他将我揣在怀里,谱在心中。无依无靠,命系孤舟时,我是他唯一的归宿。
我看着他的离去。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这个奔走了一世,也呼告了一世的灵魂。
他倒在不系之舟。
自此,李唐盛世不再,我亦随其迈向暮色。
三 、再忆风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触摸得到李唐渐次的瓦解,但他的衰解,是我存在的另一种方式。
我依然游荡在山水之间,然而山水仿佛只存在于过去。对盛世的执念令现实作古。我是沉沙折戟上未消的残铁,是贾生夜半的衣襟,是十年扬州的美人楚腰,是暮色里流急的春潮。
李唐曾繁极盛极,那个时代成了我新的梦境。这一场浮华笙梦,我梦回南朝。细密烟雨里,她在不远处眉眼生动,姿仪袅袅。
“相见时难别亦难”,她其实从未离去。
她向我走来,我蓦地惊醒。而有人手执锦瑟,娓娓言说着那一段华年。我惘顾此情,而追忆已成,不可悔改。
此刻风雨恻恻,她的身影引我至更深更远的未知。
朱温废唐哀帝而自立,改国号梁,定都开封。李唐灭亡。
凤城寒尽怕春宵, 那是我眼中最后的温柔景色。
秋娘的软语悠悠回响:“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何为少年时?于我,只是不想被人遗忘。
四、绝响不成
千百年后,我从沉睡中苏醒。此刻春意潺潺,风朗气清。
香烟袅袅,红袖添香里,我被明亮的眼神拾起,以苍劲的笔调写下。
我欣喜于这熟悉又陌生的人世,这又一次的重生。
很快,我被千万个声音吟唱,从夕照到黎明。我再次游走在天地间,脚下的泥土清芬如故。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被埋葬。我以我的有形,赋予千万之有形者,一次次地,在感慨那三千梦华的时候,以十指膜拜这濡养我们的土地,向她的神采、她的丰姿。
乾隆二十八年春,蘅塘退士开始编选《唐诗三百首》。自此,属于唐代的独有韵律传唱万世,永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