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鲁迅开餐厅,你会去吃吗

今天,我们要聊一家谁也没去过的餐厅。店址不详,电话查不到,不知店主手机号,餐厅哪一年开的,谁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这家餐厅为一个人而开。

店面长什么样呢?大概像他生前最爱去的北京广和居饭庄一样,是座小小的四合院吧。

这家店的隐形主人,是今年一百四十岁的鲁迅

许多年来,我们老以为鲁迅只是愤怒的、孤独的、以匕首投枪精神为食的一个人。其实,他很爱吃,而且是常下馆子、会吃会做,品位不低的一个食客。

所以一家属于他的餐厅,最好依照他的品位来营造——

院门前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两扇门并不大,跨进门槛,抬头便见小小影壁上,挂了“周动轩”的铜招牌。

这三个字是鲁迅手书,大概要从《学生与玉佛》的手稿里找——要是他没拿那张纸包油条的话。这是他的笔名之一,起名除了用他的文字,哪还用假手他人?

招牌下面,另有一块小路标向左指,也写着鲁迅手书“迅行”二字,唯恐食客们腻歪在门前,“今天天气哈哈哈”说起来没完,挡住他人路径。

顺路标向左,便绕进了东西长、南北短的院子。大门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库房,时时飘出爆炒酱焖、风鸡腊鸭的香气——这家馆子,一定正。南屋是喝酒的地方: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

酒主要是绍兴黄,不掺水,人民币十块一碗,白干、葡萄酒、五加皮、白兰地也有。

至于下酒物,无非茴香豆、盐煮笋、大红袍(盐炒花生)、冻肉、油豆腐、青鱼干、熏鱼头之类,愿意自带茶干酱肉河虾一类下酒的,也不拦着。

叫菜也可以,由后面的厨房端进来,尤其推荐的,是一道“软炸肝尖”,将猪肝尖切片,用盐、料酒、味精腌一下,挂鸡蛋糊,油炸两次,吃起来又酥又嫩。这道菜,别的馆子里见不到,要不是鲁迅爱吃,我也没听过。

南屋酒菜的价钱普遍不贵,北屋才是摆宴吃酒的地方,价码更高,也比南屋显得阔气、热闹许多。只是,菜色依然不名贵,鲁镇福兴楼一元一大盘的清炖鱼翅,自然是不卖的。

至于招牌菜,大概就是鲁迅日常的食单:京菜一定要有,而且做得好。广和居的潘鱼、炸虾球、三不沾,致美楼的活鱼四吃,乃至炒肉片、炸丸子、酸辣汤一类简单饭菜,无有不备。

辣菜也要有,为了爱吃辣椒的迅哥儿,怎么不得来几道暖身醒神的!梅菜扣肉要加辣,他当年就拿这个招待过胡适,把刀客特·胡吃得满头大汗欲罢不能。四川辣鱼粉皮,他跟郁达夫不知吃过多少来下酒。

至于家乡菜,马兰头、绍氏虾球、清汤越鸡,不可一日无此君。蒋腿不蒸,用他招待日本朋友的法子,干贝清炖了蘸胡椒吃。

河鲜不可少,尤其是螃蟹,毕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句话是他说的。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在《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把法海写得勾人馋涎: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哪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

这段话自有高人誊写下来,装裱成轴,悬在北屋墙上,食蟹时不忘举头观看,味胜陈绍香醋远矣。

要想吃顿热乎乎的家常饭,自有一套奉上:红烧鳜鱼、芽菜炒肉丝、萝卜排骨,清炒菠菜鸡毛菜,都在他的平日食单上。

虽然饭菜足够丰盛,但没人愿意在这儿吃完饭就走。向东还有一扇小门,通向一座院内,许多来客甚至不为喝酒,而是径往此处,消磨一个白日。

小院内百草丛生,有一株高大的皂荚树,墙根里藏着低唱的油蛉和弹琴的蟋蟀,何首乌藤和木莲藤交错攀爬在墙上,夏天有鸣蝉黄蜂,冬天有麻雀和张飞鸟。

院子的北面是一间大屋,里面有几张八仙桌,算是茶座,中间一张大长桌上陈列着各种点心,可以买了端去茶座上吃喝。茶叶可以自带、可以现点,反正好茶粗茶都有,享用哪一种,用鲁迅的话说,看有没有工夫了。

屋里屋外都有茶座,可以随意,唯独里间书房,端着点心是不能进的,须得出门洗净手再入——旧书架上摆着种种线装书,大概有些石印的《山海经》,绣像本的《西游记》《荡寇志》之类。

此处有些什么点心呢?北京稻香村的饼干是必备,不是今天的稻香村,而是1926年关门的那家老稻香村——当年鲁迅吃甜食牙痛,看完牙医还忍不住去买一包饼干,不知得有多好吃。

萨其马必须是每条根根分明,掰开能拉出糖丝,嚼起来脆生生的——不管他弟弟周作人再怎么嗤笑北京点心,这也是他跟儿子都不舍得分享的宝贝。也许,还有他笔下为魏连殳准备的闻喜煮饼,香甜又充实。

大概还有法国面包坊卖的奶油蛋糕,他在北京任教育部佥事时,一发工资就跑去买二十个回家,主要给母亲吃,他自己也吃些。

还有一种少见的点心,白薯切片,拌上鸡蛋、面粉一炸即可,后人把这种点心叫“鲁迅饼”——那是他的元配夫人朱安为他发明的,却没有多少人知道。

不知在小院里享用茶点的人们,会不会从每一碟里,读出他一生的故事

这家只存在于我们脑海中的餐厅,大概就是这样吧。不必豪奢,但也足够多彩,多彩到我们为隐形的主人庆幸,他横眉俯首了55年的人生足够有趣,也享受过一个妙人应得的福分。

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教育家、平面设计师、影迷、食客、闰土的朋友迅哥儿、小刺猬的爱人、小红象的父亲小白象,鲁迅先生。

曾经有人将他当作一面旗,也有人当他是一尊神。可当那个有肝胆有才情、有生趣有脾气的男人,至今仍在我们心头鲜活跃动时,是旗是神,已不那么重要了。我们愿意为他盖一家“餐厅”,因为他的一生值得,就像他值得一座丰碑、一座公园、一座高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