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过大手术,每天晨跑,只在家附近。
隔壁是小城最好的高级中学,门前小游园有塑胶跑道。好地方,中意的人多。每天,晨练、遛狗的人特别多。我就往西南方向躲躲。南面,是条护城河,堤坝下是片片稻田。
随着城市扩张,稻田稀罕,像我这样可以天天在稻田奔跑的人不多。看田边告示,这是一方植保部门水稻病虫害专业化统防统治示范方,长的是南粳9108,目测500亩左右,置于商品房高楼和农户房屋包围中。田中有水泥路,窄窄的,小型拖拉机能过,许是为了耕作方便,或者田野深处几户人家进出自由。这隐在稻浪杂草丛中的水泥小路,就成了我每天晨跑打卡的地方。
我是在稻子转绿的时候,被浓绿吸引到这里来的。机插秧也好,手插秧也好,刚栽下的秧苗,稀稀拉拉,黄巴巴的,没看头。只有得了肥力,尤其是搁了田(控干田水,促稻抽穗),那些发了棵的秧苗,才一株变多株,密密的,绿也深沉起来。每有大事必沉静,稻子憋着劲,正在抽穗扬花呢。
老父亲不说,我不知道,稻花是从穗顶往穗根开的。顶上光照足,先开花。稻花像什么呢?白色,须状,细碎,没个花型,却是无数文人吟咏过的花,是农人们最爱的花。在我的奔跑中,稻花从顶往下开。也就个把礼拜,满眼的稻花只剩穗根星星点点。它们去哪里了呢?被白鹭吃了,被露水沾了,还是被风吹散了?
父亲不说,我也不知道,稻花开时,那稻壳是张着的,到花落了,稻壳才紧闭起来,安心孕育米粒儿。
在奔走中,看稻花飞扬,稻浪翻滚。离我不远,田中有稗子,突兀地竖立在稻穗中间,如果母亲偷空来我身边,定然不会放过它。稗子是稻田的恶草,常记母亲起五更赶早凉,去稻田拔草,拔的正是这种。这家伙倔呢,根茎粗壮坚韧,母亲拔一棵要摇晃半天,和它较劲。拔出一抱,扔到渠边,晒死。每一个清晨,稻穗子戳脸,稻叶子梭手,母亲戴着草帽,方首巾护脸,护袖护臂,全副武装立于稻田,听得见专注,看得见从容。
稻田养心呢!我的父亲和母亲对土地上心,土地给予他们健康的身体,豁达的胸襟。行走人世,没有什么比这两样重要。
在我一天天奔跑中,城中村这块稻田里,那些母亲够不着的恶草——稗子竟然转红,秀熟了。籽粒掉落,来年必然大量萌发。顺着光看,不多。等我跑到路的尽头,折返方向跑,逆着光,稻子上面有一层稗子高高招摇,忍不住拔,拔不动就掐。拔一株少一株,母亲在乎,我在乎,稻子也在乎。
在稻田中奔走,突如其来,我闻到了稻花香。稻花香,清冽、和淡,让你闻了想深呼吸再捕捉。又一天,我闻到了稻米香,米香与花香有区别,浓一点,蒸腾的感觉,热烘烘扑到脸上。那种细微敏感,是日日奔跑给予我的福利。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变化,我迫不及待发了一条朋友圈:想念故乡莽园新米香。
在这条小路上奔跑,我遇见过筷子长的小蛇、毛未黑的小田鼠,看见好多的白鹭,还有几只大块头的夜鹭,偶尔天牛在飞,听青蛙在鸣,癞蛤蟆跳到面前拦我,想来生态还不错。这稻田中的小路人还少,大多时候任我一人肆意。稻子在我一天天奔跑中悄然变化,成熟的气息丝丝缕缕泄露。我呢,在奔跑中,平了那些难平的心绪没有?忘了那些难忘的执念没有?淡了那些无用的无助和恐惧没有?我给不出明确答案。但有一点,我对身体的自信重新慢慢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