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有两种状态,第一种状态是人的状态,第二种状态是作家的状态。当作家是人的状态时,是农民、工人,是官员、知识分子,是男人、女人,是丈夫或妻子。但是进入作家状态的时候,他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是人的状态时,作家是这个社会的一员;是作家状态的时候,他将自己放在社会的另一面,社会是社会,他是他。
作家是有灵感的人。灵感来时是作家状态,没灵感时就是一个平常人。
作家的状态让我想到乡下的狗,或者说乡下的狗具备一个作家的状态。
有过乡村经验的人都知道,乡下的狗是没有狗食的,狗要自己找食吃,喂猪的时候抢着吃一口,喂鸡的时候抢着吃半嘴。更多的时候,狗溜墙根寻食,以我们认为的最肮脏之物果腹,这就是白天的狗。
但是,到了夜晚,月亮升起来,人们睡着的时候,乡下的狗蹲在草垛上,蹲在房顶上,用舌头舔净自己的爪子,梳理好自己的皮毛,然后,腰伸直,脖子朝上,头对着月亮,汪汪地叫,这时候的狗截然不同于白天的狗。
人们只看到白天在墙根找食吃的狗,为一根骨头低眉顺眼、摇尾乞食的狗,很少看到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天空、对着月亮,汪汪吠叫的狗。这时候的狗像突然从人世中脱离出来,它不再为一口狗食而叫,不为它的主人而叫,不为院子里的一点动静而叫。它的眼睛望着茫茫星空,嘴对着高远皎洁的月亮,这时候的狗高贵而自尊,它的吠叫中没有任何恩怨,那声音像吟诵,像祈祷。
我在乡下的那些年,曾多少次在这样的狗吠声里醒来,也曾静悄悄地站在对月吠叫的家狗后面,仰头望向它所望的星空。在那里,它的眼睛专情地看着月亮,嘴对着月亮,汪汪的声音传向月亮,仿佛月亮上也有声音传来,灵敏的狗耳朵一定能听见。但我不能。我这只人的耳朵,只能听见狗对月亮的吠叫,却听不到月亮对狗的呼喊。我相信狗是从月亮上来的。在白天,我们在地里忙碌,它在地上寻食。天一黑,我们在低矮的床铺上睡着、做梦,它爬上高高的草垛望月亮。
那一刻,如果我咳嗽一声,狗会马上停住吠叫跑过来,对我摇尾示好。但我确实不想用一声主人的咳嗽,把它唤回人间。
我喜欢这种状态里的狗。尽管我更需要一只看门的狗、见了主人摇尾巴的狗、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守夜的狗,但我仍然需要一只放下人世的一切,对月长吠的狗。我在狗那里看见了我自己。
那是一只像作家的狗。或者说,作家本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在长夜里,独自醒来,对月长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