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几次小组讨论,情况开始好转。我也渐渐成为“被期待”的一位。做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在这种想法的鼓励下,我也逐渐能看清一些别人的质疑和指点,也终于有了自己去回应的能力。这种自我成长真的是一味良药。但也正是在那段刚刚稍有起的时候,KD 先生让我和另一位日本学生一起去学会一场严肃的学术发表。她笑着说“我相信你们的研究一定能代表我们研究室,让大家觉得很有意思。”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就是我们日复一日地驻守研究室,获得免疫美式咖啡的能力的阶段。正式发表前的一夜,凌晨4 点,我和那位日本的战友一起结束最后的资料整理,散步回家。看着夜空中的月光皎洁,云疏星淡,真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月华如水四字。一同参悟的还有之前某位前辈留下过的警告——KD 先生最恐怖一点就是温柔地笑着说出她对你的期待。
到毕业那天,我作为一位外国人拿了最优秀论文讲,还有幸代表所有毕业生发言。在一个我们凑钱包下的一个不算宽敞的小餐厅里,面对着微醺的老师和同学,我有点紧张,但还是用我一贯轻松和爱开玩笑的语气,读完了那篇故意保留了“外国人”气息的发言稿。有人哭了,也有人起哄说我真可爱。但作为我的指导老师KD 先生,她没有就那篇发言稿说什么,也没有就我这几年的努力说什么,只是过来和我拍照。然后对我说“你是很适合做学术。你很认真,很会倾听别人的话,可以让人信任地讲出来。不管以后在中国怎么样,你要是想回来,随时来读我的博士。”当时周围有很多的人,听到这段都觉得KD 先生爱才,不舍得我。还怂恿我快点回来,别让人久等云云。
但唯独我知道,她后面轻轻说地那几句才是她过来同我说话的真正意图。“我这里当然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但是万一你回去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这里至少是个避风港。读书还是能让你暂时放松一下的。”听到那些话当时,我感觉刚刚发言稿里的玩笑、豪言壮志都被老师温柔地戳破了。在我过去经历过的毕业里,每一场都是对离别的不舍和对未来的期待。多少不安都在炒热的气氛里,在狼狈的泪水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敏锐的看破以及温柔的托底。那时候,在异国他乡,没有任何一个日语或是中文词汇能表达我的那种感动。我只有猛猛地点头。
想来在多次的调研中,不自觉和KD 先生的交谈自己的成长经历,多少还是让她有所觉察的。我并不是如我所表现的那样聪明伶俐、无忧无虑。尽管日本的朋友常常说我有一种不含贬义的“盲目自信”。但我的真面目就是一个明明在努力着却又去努力掩饰自己努力的别扭的人。所以,看破了我的这些小伎俩,KD 先生也以一种“别扭”方式,成为了那个用力地推我一把说“去努力吧”的人,又成为了那个有点担心,拉着我说“不用那么努力也可以”的人。
我回国以来辗转了一些工作,最终也站上了讲台。在讲台上的时候,我因为专业知识的不足当然紧张过,又因为只有专业知识不知道还能给学生带去而困惑过,还因自己的价值观是否真的值得分享给别人而怀疑过。但现在,我多少开始游刃有余是因为终于明白,我作为老师也好,KD 先生作为教授也好,每一个人作为每一个人,都只是在努力地过好自己。人总是在互相观察,师生之间也有这种饱含意趣的“博弈”。这种试探、见贤思齐是平等地双向地在进行的。同时,相互体谅与尊重的真心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积累的。
回忆过去我从KD 先生那里感受到的,以及如今我从学生那里感受到的,我想作为老师,是要比别人更不惧怕坦荡做人的。真心地做一个真正的人,才能有自信教授专业并且安然接受学生的试探。而同时,也试探他们,敏锐地“出击”。
我仍在这条路上走着,时不时总还是想起我曾经在学习上的成就,就是靠着KD 先生的一两句话坚持下来的。这可能是我方的小小胜利。而最后,KD 先生从我的学习方法到性格上的整体洞察,则是我的“一败涂地”。可一想到现在我还是在成长、积蓄力量的,就总还是有信心。某天我可以笑嘻嘻地在回到校园,走进KD 先生素雅的办公室,重新和她面对面地再开始一轮新的相互切磋。而在此之前,这一封写了又写却始终不寄出去的信,就当做预演、复盘,抑或是自我鼓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