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那年,我认识了徐式文老先生,并拜他为师。之后的好多个夜晚,我们就像在黑森林中偶遇的迷路人,在他那间单身宿舍里,以文学为柴,点起一堆小小篝火,相互取暖。彼时正值经济大潮初起,连省作协的老师们都不怎么谈文学,而改为开班授课或开店,有几位甚至到云南批发鲜花回来沿街叫卖。正因如此,我们的落寞可想而知。
我和老师在一次茶聚上认识了彼此,都有一种欣喜。
我常常拎着两个温水瓶,到半里外的茶旅社花五分钱打开水,然后拎回他借居的三楼宿舍。老师一边烫脚,一边和我聊诗词歌赋或时事新闻。他患有糖尿病,所以对脚的温度特别注意,每晚必须用温水泡脚,以促进血液循环。我知道他平时有写不完的字,所以不好意思打扰他,只有趁他泡脚的这半小时向他讨教。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个“洗脚课堂”,每晚9点到他那里,先去茶馆打开水,15分钟来回,然后泡脚30——45分钟,时间长短由当晚所谈话题及老师当晚的心情决定。10点左右离开。自幼母亲就教育我,如果别人打算洗脸刷牙,就表明他要睡觉了,你就必须离开。所以,无论心中有多不舍,老师泡完脚我必撤,离开时,彼此都有依依不舍之感。而老师的那种留恋之情,是多年后我每晚与女儿一起泡脚,给她讲故事时才真正体会到的。这时候,徐老师已离开我们十七八年了。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和老师在那间小房子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在氤氲的水汽中谈诗歌和一切感兴趣的话题。直至老先生赶上“落实政策”,在政协家属区分到两室两厅的房子后,有了热水器和浴室,他独自在外居住的状况才结束。可能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老师不能独居而不开心,因为这意味着我和老师的小小夜谈就此终结了。
事实也是如此,虽然他的家人对我友好而客气,但和老师如在原野星空下独处的那份单纯的自在感没有了,我们之间聊的话题也不再无所顾忌。
和老师“泡脚夜谈”的几年里,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大多或许已忘记,但更可能,它们已沉入我的血液深处,滋养我,却不露痕迹。只有一件事情始终不能溶解,时不时地浮出水面。
那是在一个晴明的夜晚,老师的脚泡在水中,眼睛却望向窗外。那时候,小城的夜晚还能看到星星,老师沉吟了很久,突然长叹一声,说:“人类啊,太没出息了!”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指着旁边一张报纸,摇着头说:“天上的星星有好多比地球大千百万倍,面对茫茫宇宙,我们连一粒灰尘都算不上。而在这如此渺小的星球上,大家为了各种说得出或说不出的理由,争过来、斗过去,将那点儿有限的资源都消耗在彼此的仇恨中。大家为什么不能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把聪明才智和力量用来探索外太空,为人类寻找新的生存和发展的机会?”
老师说这段话时,脸上闪过的是忧心如焚的表情。
如果世界上有过一个忧天的杞人,表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多年后,我看到埃隆·马斯克说的一段话,与那晚老师所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可惜老师已去世很久了,但那晚他痛彻心扉的表情一直铭刻在我心中,他让我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那么一类人,像诗中写的那样,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寄居在借来的小屋子里,却在为天地万物和世道人心牵肠挂肚、忧心如焚。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人类世界,一直存在着一些对立的力量,一种是离散,另一种是聚合;一种是伤害,另一种是疗治;一种是恣肆放纵,另一种是理性克制;一种是毁灭,另一种是创造;一种是熵增,有序向无序的力量,另一种是熵减,无序向有序的动力……
老师双脚泡在水里,眼放异光地将这些当时我还不明白的东西,播种般撒在我的心里。其时,我的眼中只有每个月入不敷出的工资,车间主任对我的刁难,以及远嫁到广东的前女友临走时不忍与不舍的眼神……老师给我讲的这些大道理,我听不懂甚至不想懂。有时,看着老师每年春节前因拿不出足够的钱筹备过年而被师母责骂,或为了买便宜5分钱的米从西城走到东城的沉重背影,我的内心是充满疑惑的。我不确定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老师悲天悯人,其诚意和真实性究竟有多少。拥有这样的生活,谁还有力气和愿望望天,感叹世人的可悲与可怜呢?
这个问题因为那份质疑和叛逆,被保留了下来,虽然埋得很深,但从来没有停止悸动。每当夜深人静时,它就在我心灵深处蠢蠢欲动,只是此时的城市夜空再也见不到满天的繁星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在历史上,有那么多仰望着星空思考人类堪忧的困境和未来的人,而正是因为他们,人类才取得了一点一滴的进步,并艰难地走到现在,而没有被毁灭。
老师于2002年去世,终年74岁,他的担忧没有改变什么,但他将一个悲天悯人的人物形象真实地摆在我面前,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一直存在,他们在悄然做着明知不可为的事情,许多奇迹由此而生。人类正是凭着这些相信奇迹的人,走到了现在。
眨眼间,老师已离开我们20年了,回想昏黄灯光下老师那些震撼心灵的言语,我仍旧心存感动和羞愧。
我这辈子没有进过像样的课堂,但我坚信,我曾受过最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