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为什么望向窗外(2)

对于人,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内心的一部分和外界的一部分。人对外界的感知越丰富,人的内心世界也便越豁达。通常情况下,大抵如此。反之,人心就渐渐的自闭了。而我们都晓得,自闭是一种心理方面的病。

对于人,没有了“外边”,生命的价值也就降低了,低得连禽兽都不如了。试想,如果人一生下来,便被关在无窗无门的黑屋子里,纵然有门,却禁止出去,那么一个人和一条虫的生命有什么区别呢?即使每天供给着美食琼浆,那也不过如同一条寄生在奶油面包里的虫罢了。即使活一千年一万年,那也不过是一条千年虫万年虫。

连监狱也有小窗。

那铁条坚铸的囚窗,体现着人对罪人的人道主义。囚窗外冰凉的水泥台上悠然落下一只鸽子,或一只蜻蜓;甚或,一只小小的甲虫——永远是电影或电视剧中令人心尖一疼的镜头。被囚的如果竟是好人,我们泪难禁也。业内人士每将那样的画面曰之为“煽情镜头”,但是他们忘了接着问一下自己,为什么类似的画面一再出现在电影或电视剧中,却仍有许多人的情绪那么容易被“煽动”得戚然?

无它。

普遍的人性感触而已。

在那一时刻,鸽子、蜻蜓、甲虫以及一片落叶、一瓣残花什么的,它们代表着“外边”,象征着所有“外边”的信息。

当一个人与“外边”的关系被完全隔绝了,对于人是非常糟糕的境况。虽然不像酷刑那般可怕,却肯定像失明失聪一样可悲。

据说,有的国家曾以此种方式惩罚罪犯或所谓“罪犯”——将其关入一间屋子。屋子的四壁、天花板、地板都是雪白的,或墨黑的。并且,是橡胶的,绝光,绝音。每日的饭和水,却是按时定量供给的。尽管如此,短则月余,长则数月,十之七八的人也就疯掉了或快疯掉了……

某次我乘晚间列车去别的城市,翌日九点抵达终点站,才六点多钟,卧铺车厢过道的每一窗前已都站着人了。而那是T字头特快列车,窗外飞始而过的树木连成一道绿墙,列车似从狭长的绿色通道驶过。除了向后迅移的绿墙,其实看不到另外的什么。然而那些人久久地伫立窗前,谁站累了,进入卧室去了,窗前的位置立刻被他人占据。进入卧室的,目光依然望向窗外,尽管窗外只不过仍是向后迅移的绿墙。我的回忆告诉我,那情形,是列车上司空见惯的……

天亮了,人的第一反应是望向窗外,急切地也罢,习惯地也罢,都是缘于人性本能。好比小海龟一破壳就本能地朝大海的方向爬去。

就一般人而言,眼睛看不到“外边”的时间,如果超过了一夜那么长,肯定情绪会烦躁起来的。而监狱之所以留有囚窗,其实是怕犯人集体发狂。日二十四时,夜仅八时,实在是“上苍”对人类的眷爱啊。如果忽然反过来,三分之二的时间成了夜晚,大多数人类会神经错乱吧?

眼为什么望向窗外?

因为心智想要达到比视野更宽广的界域。虽非人人有此自觉,但几乎人人多少都有此本能。连此本能也竟全无之人,是退化了的人。退化了的人,便谈不上所谓内省。而人不内省,往往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窗外是“外边”;外国是“外边”;宇宙也是“外边”,在列车上,“外边”是移动的大地;在飞机上,“外边”是无际天穹;在客轮上,“外边”是蓝色海洋……

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只能形容内心世界像大地,像海洋,像天空“一样”丰富多彩,“像”其意是差不多少。很少有什么人的内心世界被形容得比大地、比海洋、比天空“更”怎样。

外边的世界既然比内心之“世界”更精彩,人心怎能佯装不知?人眼又怎能不经常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