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大伯的背上长大的。
大伯有点傻,整天笑呵呵的,村里人叫他“老八路”。他没当过兵,但每年都去应征,是村里为顶名额才请他去的。当年大伯骑着大马,戴着大红花去应征,去了之后,人家一看是个傻子就又给撵了回来。每年如是,大伯也就成了人们的笑料。
奶奶死后,大伯跟了我家。他不会做活,村里就让他当了护林员。于是他就整天背着我在山坡里行走。有一次,一辆轿车撞倒了路旁的一棵小树。大伯就站在了车前:“要赔!要赔!”车主只好将车开进了村委会。车里坐着的是一个大人物。那一年,家里的土墙上第一次挂上了一张“优秀护林员”的奖状。
大伯的爱好就是去听书。去得多了,说书人也常拿他开玩笑。大伯就傻傻地笑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在大伯的背上不停地说话,说书人就指着我:“小孩别说话,待会儿我给你一块糖……糖……糖……糖鸡屎。”所有的人都在笑。我还小,不知道在笑谁。大伯也在笑,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嘲笑。说书人的嘴刁,现在想来,如果我稍大一点,就会伶牙俐齿,绝不会让大伯受人欺负。
大伯听书的最大收获就是给孩子们讲故事。我当然是最大受益者了,每个故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大伯讲故事很随意,所以我总是去纠正他。“错了,错了,上次你不是说林冲是被宋江杀害的吗?这次怎么被秦桧杀了?”“宋江就宋江,我闺女啥都知道。”有时我也想着,大伯的故事是不是给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呢?
长大以后,我读了好多书,知道了大伯的故事都是荒诞不经的。可是,有些故事是永远超越了时代的,因为不管哪个情节,主人公只有一个,那就是善良;不管哪一个结尾,道理都是善良的人一定有所回报。这就是我傻子大伯编的所有故事的主题。我很庆幸我在故事中长大了。
一个能将道听途说的事情放在锅里炒来炒去炒成新故事的人智商会有多低呢?他被人叫成傻子。我一直以来就在置疑一个人的智商与傻子的界限。一个人的智商多低才能称为一个傻子呢?他只会揍那个把青虫子放在我腿上吓我的坏小子,只会在大雨里弓着腰抱着我奔跑,只会倚在电线杆子边给我讲他瞎编的故事。他翻炒故事的本事其实跟炒菜做饭是一样的,但他不会为自己做饭。他带着他的那只灰白的瓷碗在两个兄弟家里轮流吃饭。他上不得堂屋,只在厨房的锅沿边吸溜他的粥。
父亲去世后,大伯又跟了二伯家。他们从不在一张桌子吃饭。大伯总是坐在灶前喝粥,二娘每盛一次饭都要指着大伯的眉头骂:“吃,吃,你就知道吃,吃饭的布袋,造粪的机器。”这是我听到的最恶毒的语言。那一天,大伯饿着肚子跑回了我家。当时只有我在家,我给大伯做了棒子面粥和饼子。盛出来的时候,饼子都化在锅里不见了。第一次看见大伯哭,我被吓得跑到姥姥家里。当我们回来时,大伯作了他一生最大的决定——离家出走,他拿着他的破瓷碗出走了。他实在是什么都不会做,他的那只碗也不过是讨饭的家当。但是傻子也有傻子的自尊。
一个月后,大伯被他的亲兄弟二伯找了回来。他被找回来时那只完好的碗已经摔破了。谁见过一个乞丐拿着一只完整的碗呢?大伯就躺在了床上。临死的人是不会让小孩子见到的,可是他一定让我单独进去。在破席的底下,我看到了一张一张的零钱,一角、两角,一分、两分。大人们听到了我的哭声就进来了,他们很麻利地给他穿好衣服,他就这样在我上小学之前离开了。他是我的傻大伯,一个把我从小看大的人。一个人的死竟然什么都不会留下,哪怕是一只破旧的灰瓷碗呢?
于是我想起了那个柜台。大伯将一分钱的硬币推过去,售货员再把这一分钱滚过来。大伯要用一分钱给他侄女买一块糖,售货员就是不卖。最后,大伯的耐心还是让她退却了。大伯的钱旧了,黄了,他留着给我买糖吃的吧?
我忘不了他的灰瓷碗。那时,我常常把小小的铁皮花碗往锅台上一放,说,给我盛饭!
他掂起勺子又放下,放下又掂起来。我说太多了,太多了。我把碗里的粥一口饮尽又放回在锅台上说,给我盛饭!这样简单乏味的游戏厌倦了之后,我把嘴凑到他的碗沿儿说,我要喝你碗里的!他受惊一样往后撤退,说着“不行、不行”的话。他的最后那个字让一个幼稚的心开始了极为深沉的思考。他说,脏!他每天都把自己的碗洗得干干净净后倒扣在锅沿上。碗口有一圈蓝色的花纹,其余的地方全是灰白且有黑色的斑点。那是一个极为粗糙的碗,也是他的全部家当,怎么会脏呢?
傻子会有多脏,难道连一个灰瓷碗也不能够洗干净吗?他的“脏”源自他的一个秘密。即使在夏天,他也要把上衣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他把自己的秘密包裹在破旧的上衣里。那个秘密是生来就有的,那里有一块看起来血肉模糊极其恐怖的皮肤。村人很少见这个东西,就叫他胸前的那团火为“透心癣”。
我后来查了许多医学上的资料,各种皮肤病的症状都没有他胸前的那种情状。但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傻子,他只是因为被嫌弃的时间长了,就很少再与成人交往。他的交际圈里,全是孩子。他每天像轰小鸟一样轰走身边托着腮帮子听故事的孩子们。而当孩子们被轰走时,他们也不忘叫着傻子大伯的绰号。
多年以后,我遇见一个许久未见的乡亲。相互认出以后,她给我讲了傻大伯用地排车拉我们姊妹三人去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情景:我们那么小,拉车的人那么傻,长眠的人又是那样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