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今年九十岁了,身子骨很健旺。她最爱讲的仍是那句老话:“我十三岁到你王家门上!”我说:“娘,都快八十年了,王家是您自己的!”娘是童养媳,比爹大五岁。娘十三岁那年,叫我爷爷领回漫水。娘的婆家在七八里外的南村。爹那年不到八岁,娘快进屋的时候,他正在屋门前打陀螺。有人突然喊我爹:“快爬到楼上去!”爹忙丢掉手里的陀螺鞭子,从堂屋门口的板楼梯爬上去,跨开双腿站在屋门上方的楼梯口。娘低着头,从爹的胯下进了王家门。多年以后,爹把这故事当笑话讲出来,说:“老人家教的规矩,说是从此女人就对男人服帖了。”
爹读过小学,在村里算是文化人。土改工作队进村没几天,爹就被相中作为干部培养。工作队长横过一杆步枪放在我爹手里说:“小王,好好干!”爹后来同我说:“真是怪,同样是铁,枪杆子上的铁,同锅子、斧头和菜刀上的铁,气味不一样!枪杆子的铁气往人肉里钻,叫你有力量!”不出半个月,爹就坐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抱着那杆步枪写下了入党申请书。
娘最想学识字。村上来了速成识字班的老师,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幼,想学识字都可报名。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凡去报名的都让你认认字。娘已认得很多字,一个一个指着念给老师听。老师和颜悦色,说:“小黄,您不是文盲,扫盲班不收!”我娘急了,急得一身老汗。她原以为字越认得多,老师越会取录。娘讲尽好话,老师才让她进了扫盲班。速成识字班的学习,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娘成了班上认字最多的人。老师问:“小黄,您没上过学,哪里认得的字?”娘说:“我自己捡的。”
爹在外头很忙,回家离家都匆匆的。有回,爹风风火火回到家里,低头吃饭的时候,说:“你要入党!”娘知道,爹这话是对她说的。娘也不吱声,只点了点头。爹吃饭是不抬头的,但他知道娘肯定点头了。娘早就写过入党申请了,只是没有告诉爹。那年,娘也入党了。这时候,爹已不再扛步枪,身上斜挎着快慢机,色如老银的枪把子露在皮枪套外面,暗红的缨子随风飘着。娘后来回忆那几年的事,总是说:“那时候的人,干净啊!从大财主家没收的金银财宝,整船整船沿河放下来,一个船工划船,一个干部押船。干部就是你爹,他硬是半点贪财的念想都没动过!”
爹娘越来越老,我离家越来越远。爹娘七十岁前还愿意随我短暂住住,后来就不肯出远门了。劝他们出来走走,娘只说:“我没有遗憾了。北京也去过了,西湖也游过了,大海也见过了,飞机也坐过了。”
我有空就回老家去,陪老爹老娘说说话。爹不太喜欢说话,娘的嘴是不停的。有些话娘说过无数次了,我也会笑眯眯地听。有回,娘说着说着,突然大笑起来。我问:“娘,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娘说起了村外的那条公路。解放初,公路刚修好的时候,只见汽车来来往往,从来不见汽车在村里停下来。娘说:“村里小孩子就猜,汽车跑得这么快,怎么停下来呢?你一句他一句,吵得像山麻雀。有个小孩最聪明,说汽车开到公路最顶头,那里竖起好大一块青石,嘭地撞上去,就停了。”我听了,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妈妈说:“世界变得太快了,老辈人哪里想得到?当年那么稀罕的汽车,如今哪家没有?”
娘讲话颇有些蒙太奇,天上地上,东西南北。有回,娘突然说:“人字,两笔,难写!写得不稳,东倒西歪;写出头了,一把大叉。”我听明白了,老人家是嘱咐儿孙们好好做人,守规矩,不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