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作家,路遥最崇拜的人却是“受苦人”——那些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甚至“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庄稼汉。这不仅仅和他出身农家有关,更重要的是和他的劳动精神有关。虽然有过许多波折,换过几份职业,但路遥在本质上是一个勤恳踏实的“受苦人”。他的名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就是对这种精神的最好概括。
和人们想象的不同,他不是一个只能看书写文章的文人,而是一个目标坚定、作风务实、方法科学的优秀劳动者。以劳动为荣是他的价值观的核心,以享受劳动成果为乐是他人生观的核心,尊重劳动、蔑视懒惰是他判断人的标准。他评价人有两句话:对认真劳动的人赞以“好‘受苦人”,对“只说不干”或“说得多,干得少”的人冠以“二流子”;对这两者之间的人,他很少评价,只是默默地看。
踏实劳动不仅是他做事的习惯,也是他精神上的基础;不但以此为必要,而且还以此为快乐。为了强调这一点,他不惜将此推向了极端,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强硬态度对待自己。这一点最集中地表现在《平凡的世界》的准备和写作中。
为了准备和完成这部小说,他过了七年苦行僧般的生活,经历的磨难胜过当时最贫困的农民。那时,他每天睡四五个小时觉,一睁眼就沉浸在这件事中;他把自己关在一个远离尘嚣、远离繁华、远离现代物质生活的地方,在茫茫的思绪中独自摸索;为了使自己的作品能经得住历史的考验,能有一个坚实的基础,他翻阅了小说涉及的十几年间中央和有关地方的主要报纸,访问和考察了几乎所有人物原型。农民可能为一季庄稼认真,为一孔窑洞认真;但春忙之后有冬闲,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后有“老婆娃娃热炕头”,有“紧一年,松一年,歇歇缓缓再一年”的张弛。然而,路遥没有,只有一鼓作气,奋勇向前。
在写作《平凡的世界》期间,只要他在西安,我每次见他都在同一个地方:空荡荡一个小屋,孤零零一套桌椅,满屋子烟雾弥漫,脚底下烟头成堆,像一个关押犯人的单间。每次见到他都是同一副神态:乱蓬蓬的短发,红巴巴的眼睛,先是迷惘后是惊喜的神情,半是抒发半是呻吟的叹息。每次说的都是同一个话题:孙少安的无奈,孙少平的沉重,孙玉厚的迷茫,孙玉亭的“成精”和石圪节的集市、双水村的强人。劳动,劳动,总是劳动。
他对优秀的劳动者充满了尊敬和理解。有一次,我们在延川的一个山头散步,他突然对坡洼上的一块洋芋地产生了兴趣。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又走近了看;全局地看了一会儿,又认真地量开了这洋芋的行距和株距。当我对此表示惊异时,他说:“你细看人家这片洋芋,中间不知有多少学问。不但肥料上得足,锄得及时、干净,光这布局就像一件艺术品:横看成行,竖看成纵,斜看还是一条线。说明地的主人在耕种时,不仅仅想的是收获,而把这种劳动作为一种享受。以劳动为享受的人最快乐,也最可爱。”接着他给我讲了自己认识的几个好“受苦人”,说他们做什么像什么,盖个鸡窝也比别人的精致,说完了无限感叹。
对真正的好“受苦人”,他还会撵上门去看。我的二叔爱劳动,会过光景,是一个典型的勤快农民。我和路遥闲聊时,常常说起他的事。路遥对此很感兴趣,几次要我领他去看看这个人,我都没有答应。有一次,我们一块聊了一会儿,他突然提议说:“咱们出去骑会儿自行车。”我答应了,两人就出发。他在前面骑,我在后边跟,一路朝我们村的方向骑去。我问他要去哪里。他不回答,只是猫了腰猛蹬。直到抵达我们村所在的那条沟和公路交接的地方,才停下来对我说:“我想去看看你二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好领他去了。可惜的是,他们没拉几句话——我二叔一听来人是路遥,马上紧张起来,先是去菜园里摘最好的菜,后是满院子抓鸡去杀,最后又跑到邻村借了半瓶白酒,拼尽全力招待。好不容易到了吃饭时,路遥问他一句,他就回答十句,且都和问话无关,一个劲儿地说我对路遥的敬重,说社会上人对路遥的好评。事后我给路遥道歉,说:“对不起,这事没办好。”路遥听了大笑,说:“这事办得最好。你二叔比你说的还优秀。不但是个好’受苦人,还是个优秀的乡村外交家,说的每一句话都直奔主题。”我问:“什么主题?”他说:“主题就是想让我帮助你啊!”说完笑得腰也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