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月亮

母亲生日,要求回故乡山坳里的老屋举办。

酒席刚刚结束,我信步来到老屋后面的山梁上。一轮满月正辉映着故乡。连绵起伏的青山、高大葳蕤的树木、灰墙黛瓦的房舍、纵横交错的阡陌,此时全都披上了乳白色的月光,变得温柔、妩媚而多情起来。

山林安静极了,在初冬的夜晚,没有蝉噪、没有鸟鸣、没有车马声,一切都处在静寂之中,舒服安适地沐浴着月光的抚慰。是的,很多年了,故乡的人走了回,回了走,但天上的那轮月亮始终静静地辉映着故乡,与山川河流一道,共同构成生命里故乡生动的图景。

刚才,庆祝母亲80 岁生日的烟花和爆竹在山坳里此起彼伏地绽放,绚烂成月光下瑰丽的画面。母亲说,山坳里太静了。

她跟着我们出去生活的这些年,亲眼见识了大城市的美丽与繁华,在80 岁生日之时,她想将外面的热闹带回大山,让她那帮老哥老姐们喜乐。

天上的月亮笑眯眯的仿佛一个气质高雅、内蕴深厚的智者,万物在它笼罩之下渐次变得沉静、乖巧。安静是件好事,静能悟道,静能生慧。但,繁华人世间,总是动静相宜。所以,当烟花璀璨夜空、爆竹响彻云霄之时,月亮就笑眯眯地注视着山坳里的一切,和善而慈爱,不出一言,不出一语。

又想起两天前刚到家时的情景。

……屋子尚未收拾妥当,三爷爷拄着拐杖来了。他慢慢吞吞地问,回来了?母亲答,回来了。不走了?母亲看了看我,没吭声。三爷爷和我们同住陈家大院,三爷爷住西厢房,我们住东厢房。三爷爷有文化,在家族中威望甚高,我们都很敬重他。

如今,宽敞的陈家大院仅剩三爷爷坚守了。五间正房、羊子洞、东西厢房还在,条石铺筑的院坝还在,天井、圈井亦在,虽然长满了青苔,但因了三爷爷的坚守,圈井里那一汪清亮亮的井水依然映衬着天上的月亮和那些曾经喜怒哀乐的过往。

三爷爷坐在靠背椅上对我们说,你们回来庆生,怕是没多少人来吃席了。

我说,不要紧,有多少人在家,我们都请来,不收礼钱,图个热闹。

三爷爷吧嗒着叶子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又说,孩子,记得抽空去给祖先烧刀纸,上炷香。三爷爷的意思,我们离开得太久了,得给祖先报个到。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我到大队部买了火纸、香、蜡、老白干,请三爷爷带我去给祖坟上香。三爷爷用腰间的弯刀在杂草丛生的山林中劈出一条小路,带我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座古墓前,他说那是我们陈家的祖坟。我问三爷爷,古墓里躺的是你爷爷还是你祖爷?三爷爷回说不知道。三爷爷又说,小时候听自己父亲说里面葬着陈家祖先,便记住他们是陈家祖先了。是的,祖先在,根就在。我点燃香蜡纸烛,浇上老白干,向着古墓神色庄严地说,陈家先辈,陈家后人来祭拜你们了。随后三揖三叩头。

祭拜祖先,我喜欢用中国最古老的三叩九拜之式。

我是记不起这深山的半山腰上还有这么一座古墓的,大概是我离开故乡太久了。三爷爷坐在拜台边,慢吞吞地说,这是一座合葬墓,墓里葬了三个人。我们祖先曾是皇亲……过去,我们陈家在方圆几十里地都是望族大姓,每年清明上坟祭祖,陈家的老少爷们,黑压压的一大路。那些年,陈家人丁着实兴旺啊。

我挨着三爷爷在古墓拜台边坐下,山风猎猎,凉风沁骨。天色将晚,一轮将圆未圆之月升上天空,山林一下子变得空寂起来。三爷爷起身,又向古墓凝望片刻,对我说,孩子,记着,这是我们陈家的祖坟。

在如水的月光中,三爷爷用拐杖开路,拂开周围那些高大乔木的枝丫、柔韧的藤蔓。我想,这些树枝和藤蔓或许就是哪一天鸟儿嘴里遗落的种子,或者风从某个地方带来的籽实,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然后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世代繁衍,从而将此地当成了它们的故乡。

三爷爷年岁已高,但思维意识清晰。

我问三爷爷,陈家祖先一直生活在这片大山里吗?他们为何要选择条件如此恶劣的大山栖息?三爷爷慢慢悠悠地说,其实,我们陈家是湖广填四川时来到这里的。然后,三爷爷像讲述一个惊天秘密般跟我说,我们家族有本族谱,关于我们的来源,关于老陈家的辈分,都记在上面。

辈分?一个年代久远、记忆模糊的名词。三爷爷脱口而出,记、述、思、先、德、忠、良、佐、大……我在三爷爷悠悠的背诵中想起来了,我的曾祖父名述德,爷爷名思连,父亲名先后,我是德字辈。那些字辈就是我们老陈家家族的根和魂。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陈家老祖宗早在若干年前就为我们制定了家族谱系,如脉络一般在故乡延伸。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父亲在世时,经常对我这样说。我禁不住想问,来时的路在哪里?是不是父亲在为我剪断脐带那一刻就决定了?父亲、祖父、曾祖父,他们来时的路又在哪里?是不是在半山腰上那座古墓里?是谁最先为自己确立姓氏?又是谁依次排定字辈,让这一脉开枝散叶、绵延不绝?陈家院子的堂屋是不是就是曾经的祠堂?威严的族长,德高望重的长辈,坐在上首,声如洪钟地训诫:陈家子孙,当仁义行天下,信誉世流芳。天上的明月定是见证了的。

母亲的寿宴上来了许多长辈,有的缺了牙,有的耳朵听不清,母亲一一给我介绍。我向他们询问陈氏家族族谱,他们大都有印象,也能背出字辈顺序,但族谱到底流落到了哪一家,却又不知。

晚饭后,他们沐浴着月光慢慢走回自家老屋。无须火把照路,他们凭着多年与月光的相厮相守,就能准确探得脚下的路,不至于跌倒或摔跤。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的内心安宁而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