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便当文化很是有一些讲究,不仅便当盒子精美,里面的饭菜也是种类齐全,颜色漂亮,还摆放得精致。有的妈妈甚至每天早起将做便当当成了艺术创作,把米饭团用紫菜装点成小孩的脸,将香肠制成小章鱼,把火腿做成玫瑰花。日本还有专门搞便当艺术的人。技艺高超的妈妈做出来的便当,简直就是一幅幅漂亮的艺术品,令人看了不舍得吃。日本的便当文化,说到底也许是一种“妈妈的爱”的文化。
我家小儿子嘀嘀今年4 月成了初中生,需要每天中午带便当了。大儿子咯咯今年上高三,已经带了五年便当。可惜的是,素来缺乏美术天赋的我,在便当制作上只做到了最基本的营养和颜色上的搭配,丝毫谈不上艺术。好在,儿子们也不挑剔,每天都吃得干干净净带着空盒回家,看到没有剩菜剩饭的便当盒,我便自我安慰、自我满足了。
可是没有想到,咯咯的新便当盒用了不到半年,盒盖儿的部分就碎了一块儿。日本的便当盒大多是塑料的,虽精美也难免华而不实,而且日本的便当文化是冷食文化,他们不需要加热,所以便当盒不需要考虑是否适合加热。也因此,无论春夏秋冬,大部分孩子在学校吃的都是凉便当。虽然现在也出现了一种保温便当盒,但因价格较贵,样子也有些厚重,暂时难以取代日本的冷食便当。
日本称为“便当盒”的东西,在我们故乡大连叫作饭盒,而且大多数是铝制等金属饭盒,不仅摔不碎,而且可以加热。记得学生时代,每天早晨到校以后,大家先把饭盒统一集中放到一个金属大抽屉里,由两个值日生拿到伙房的大蒸笼里去加热。到了中午,值日生再到伙房去从大蒸笼里取出来运到教室。装在饭盒里的午餐,我们叫盒饭。在我们大连,午休时间孩子们冬天吃的都是热乎乎烫手的盒饭。那个年代,吃的也许都是前一天晚上剩的菜,扣在饭盒里,左边米饭右边一两种菜而已,样子也不会很精美,但记忆中的盒饭却总是热乎乎的,充满了温情。到了中午,和两三个意气相投的小伙伴坐到一起,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吃热腾腾的盒饭,那就是学生时代美好而难忘的回忆了,味道也总是比如今在日本吃到的任何便当都要美味得多。
在我横滨的家中也有一个铝制的饭盒。那是一个从大连的家里带来的年代久远的饭盒,是妈妈年轻时上班用过的老古董。现在看它太大,也太旧,年代感强烈,而且因为年代太久,饭盒的底部已经漏了一个小小的孔。它之所以从大连来到了横滨,是因为有一年妈妈执意要让我在回横滨上飞机时带上一盒水饺。北方人讲究“上船的饺子,下船的面”,说的是远方回家的人要用面条接风,而送家人去远方则要在临行前吃饺子送行。出国以后二十多年,妈妈每次都是这样为我饯行的。
那一年,妈妈又在我临上飞机的前一天,为我包了好吃的三鲜馅儿饺子。不仅前一天吃了饺子,第二天上飞机时还要执意为我带上一盒。我说饺子有一种韭菜味儿,飞机上会惹得周围人不愉快。妈妈说:“没关系,我用饭盒给你包严实。”可是妈妈用这个大饭盒装了满满一盒饺子拿给我时,我发现它太大太占地方了,出国时能带的行李有限。我执意不带,说昨天已经吃过了。而妈妈说是下了飞机就不用现做饭了,直接蒸上就可以吃,执意要给我带上。我和妈妈推辞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扭过妈妈。最后,妈妈看我把这个大大的饭盒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塞进了提包,总算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其实我也知道,那是母亲送女儿离家去远方时最为克制的心意了。如果可能,她一定想带更多给我,比如家乡盛产的苹果,是我小时候吃起来没完没了的。有好几盒豆腐乳,是我的最爱。有好多茶叶,还有好多家乡小吃,都因为我买了太多书装不下了。妈妈就想,那至少把这盒饺子带上。我们为了一盒饺子争执半天,最后让她满意了,但这件事我后来便忘记了。
直到有一天,妈妈去世已经半年多了。在厨房柜子里的深处,我突然看到了这个大大的旧饭盒。那一瞬间,过往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母爱,都一瞬间化成了泪水,从我的眼中、从我的心里、从岁月深处,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
妈妈在那之后,再也没能为我打理过行李。
那盒饺子以后,妈妈先是得了脑血栓病倒了,后来我们家房子动迁,妈妈和爸爸搬到了哥哥家旁边,等我生了嘀嘀再回大连探亲时,妈妈已经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而且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需要照顾的老人。她再也不能在地上走来走去,为了一盒饺子为我忙里忙外了。再后来,和父亲一样度过了几年病榻生活后,妈妈脑血栓复发,在疫情开始前离开了我。
送走了妈妈回到横滨以后,疫情在世界范围内猖獗起来,如今我也已经有近三年没有回家了。好在家中已无人等我,不必像以往牵挂小孩儿一样牵挂家中老人。只是,在一些日子里,在不经意从橱柜中翻出这个饭盒的时候,我深深地、深深地,怀念我的妈妈。想起年轻时候,自己总是以一件事是否合理去判断,总是以自己为出发点去判断。而事实上,那时候我远没有了解妈妈对我深厚的心意,那是一种深厚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克制成一盒饺子的心意。我也远没有了解,爱不是合不合理,而只应是无条件接受。
日语中有一句话,说是“孩子无法了解父母的心”。从前觉得不理解,现在突然悟到,这句话的深意原来是这样。儿女以为已经很了解父母的爱,其实我们了解的父母的爱,尚不及父母给我们的爱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就像妈妈从前常说的一句话:“儿女想娘筷子长,娘想儿女长又长。”
只可惜,当悟到了这一切,这无法相较、毫不对称的来自妈妈的深厚情谊,如今,已再也无法报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