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月,西安大明宫已有蜡梅开放。不禁想起每年暮冬时节,大明宫的梅花竞相绽放,赏梅人熙熙攘攘。与此同时,大兴善寺观音灵堂北侧小院内的梅花也不甘其后,开得清香四溢;小雁塔的梅花缀满枝头,盛开在藏经殿后的院落内,等待有缘人的探访;步入兴庆宫南门,未见其花,先闻其香,东南角靠墙一带的梅林散发出阵阵芬芳,宫粉梅、红梅、照水梅、绿萼梅各展风采……凝望美丽花海,幽香沁人心脾,不禁联想到宋人释行海诗作《梅边》:“寂寂春心在树头,冷香疏影更清幽。野篱山畔无人见,月下风前一段愁。”一时兴起,遂折红梅一枝,效仿古人“聊赠一枝春”,传递长安纷然绽蕊的梅边消息。
“聊赠一枝春”,可闻梅边消息。梅花,也是报春花,看到眼前的景色,按捺不住想把这春意与美好与友共赏。古人真是富有情趣,折梅寄友,寄去的岂止是一枝春,更有无尽的惊喜与风雅。
梅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常常用来象征纯洁、坚忍和不屈。在《红楼梦》中,“踏雪寻梅”这一美得令人窒息的景象出现过四次,尤为精彩的是宝玉踏雪闻香寻梅和求乞红梅的情节。抚卷于案,眼前似乎徐徐展现一幅白雪红梅图:瑞雪弥漫,栊翠庵的数十株红梅,开得恣肆绚烂,雪花晶莹剔透,映着梅花殷红的花朵、黄玉般的花蕊。红梅与白雪相得益彰,更添清丽与傲然。还有薛宝琴新编《梅花观怀古》写道:“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香菱也诗意勃发,写出“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捧读那含梅咀雪的文字,似有暗香浮动。
梅边消息,断不可少了北宋诗人——“梅痴”林逋。他迷恋恬淡隐逸的生活,在孤山种梅、写诗,其咏梅绝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极为传神地描绘了黄昏月光下,山园小池边梅花的神态意象。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也有脍炙人口的梅花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千百年来被人吟诵,经久不衰。梅花,是古代文人雅士在茫茫雪野中的精神寄托,他们拾取落英熬粥,干花当香烧,从味蕾到心灵,无一不被梅花抚慰过。
以梅花入馔,是餐桌上的风雅。林逋的七世孙——词人林洪酷爱梅花入馔,在他的《山家清供》中,林洪细致记录了梅粥、汤绽梅、梅花汤饼、蜜渍梅花等近百种美食。梅花飘零如蝶,酷爱梅花的诗人不忍见其零落成泥,捡来洗净,舀取新雪,与白米同煮,待粥将成时,撒入朵朵残红,煮沸即成。虽无缘品尝梅粥的滋味,但想来那粥一定爽滑可口,食之唇齿留香。南宋诗人杨万里也有吃梅花粥的经历,有诗为证:“才看腊后得春饶,愁见风前作雪飘。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
以梅花入酒,也是雅事一桩。南宋《西湖老人繁胜录》记载了土俗民风,其中供奉的酒水中就有“梅花酒”。南宋文人吴自牧也在《梦粱录》中详尽地记载了卖梅花酒的店面:“向绍兴年间,卖梅花酒之肆,以鼓乐吹《梅花引》曲破卖之,用银盂杓盏子,亦如酒肆论一角二角。”由此可知,当时梅花酒的销售已初具规模。
“雪花酝酿入屠酥,准备迎年醉玉壶。风信更番春在望,水魂浮动夜围炉。笛声送腊三三弄,画意消寒九九图。世味尝余尝酒味,能知此味是林逋!”偶读一首《窥园留草》,方知懂林逋者,乃清代诗人许南英也。文中的雪花就是梅花,白梅纷落如雪,梅瓣入酒,水魂浮动,春光在望,酒入衷肠,方才真正体会了林逋孤高恬淡、隐逸生活的闲适情趣。
有人将梅花喻作宋人的精神徽章,深以为然。曾在美术馆欣赏过沈周的《梅花书屋图》,细观画面,似乎有宋朝的侘寂之风吹来,时令正是寂寥的初春,寒梅吐蕊,清风拂面,小桥流水,远山亭榭,古树虬枝,风景如画。隐士结庐深山,高坐窗前,山谷里回响着琅琅的吟诵声……这幅画面定格在画家笔下,成了一代代读书人的美梦和向往。
不独画梅,书家也常闻梅边消息。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书法家赵孟頫好书《梅花诗》,多次看到父亲临帖,我尤其喜欢其中“一枝风物便清和,看尽千林未觉多”两句。赵孟頫诗词隽永清丽,书法刚柔并济,浸润着浓浓的清雅高古气息,读来有飘然出世之感。
清末中兴名臣、湘军名将彭玉麟被时人称为“雪帅”,他一生痴迷画梅,源于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听闻深爱的梅姑因难产而死,他伤心欲绝,立誓一生画梅纪念爱人。雪帅说到做到,一画就是整整40年,画梅数量惊人,多达十万余幅。他笔下的梅,可谓惟妙惟肖,姿态万千。“干如铁,枝如钢,花如泪。”时人给予这样的评价。雪帅爱梅画梅,视梅花如知己,与其魂梦相依,终是应了他的题诗:“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唯有玉人心似铁,始终不负岁寒盟。”他将对挚爱的刻骨追思,隐入每一枝、每一笔中。
美国女诗人狄金森也喜欢采下新鲜的梅花、蓝铃花、玫瑰,甚至一枝猫柳,寄给友人,并打趣道:“这是大自然的银黄色信件,它把信留给你。它没有时间拜访。”这寄出的梅花或猫柳,与我国古代风雅文人的“聊赠一枝春”想来有着异曲同工之境。有首宋词写道:“春消息,夜来顿觉,红梅数枝争发。”以花相赠,似乎是古今中外文人常用的抒情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