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时刻

这是一个老刑警年轻时的故事

20世纪80年代,有一次,他和同事抓了个贼,对方当时喝醉了,五迷三道又生无可恋的样子,一直念叨说自己完蛋了。他反复追问,对方却什么都不肯透露,只说让民警到自己家看一眼就知道了。

老刑警就跟一个同事去了那个贼家,推门一看,发现是个套间,外屋中间有个点燃的火炉子,炉子边的砖地上,很多砖头被撬开了,砖头散落一地,露出一大片土。老刑警和同事觉得很诡异,小心翼翼地走到里屋,发现墙边有只大衣柜和一个木头箱子。老刑警轻轻拉开衣柜门,里面关着一个女子,已经死去多时。

老刑警深觉事态严重,他们赶紧联络单位,单位的领导及同事很快赶到。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这个贼早年间就因作奸犯科进过监狱,出狱后,独居的他就开始蒙骗女性,然后杀人劫财。他将被害人杀害后,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尸体,便打算埋在外屋的砖地下面。

我全神贯注地听完,慨叹之余,梳理了一下逻辑,向他确认道:“那您当时是不是凭着职业敏感性,闻到尸臭后,发现了尸体?”

老刑警愣了一下:“当时我还真没有闻到。”

我也愣了。虽然我没有出过这种藏尸的命案现场,但凭借自己学习过的破案常识,认为现场不可能没有尸臭。

试想一下,如果我把这段回忆写出来—警察仅仅是凭着观察找到了那具尸体,读者在感官上是不是很难代入?甚至觉得,写得很外行?毕竟连行业外的悬疑小说作者都知道,尸臭是一种很强烈且无孔不入、弥久不散的味道啊。

然而老刑警就是坚称自己当时确实没有闻到。我陷入深深的困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探讨了一会儿,老刑警羞赧地一笑,说:“那时我还很年轻,听见那个贼让我们去他家,其实心里很有顾虑,如果是个圈套怎么办?比如家里藏着同伙,或者有什么危险物品,等等。所以从进他家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高度紧张的。当时又是深夜,灯光昏暗,我的头脑、身体一直处于紧绷和防备状态。要知道,人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就是有可能出现嗅觉失调的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听故事,分析其中的情节、逻辑和背后的真相,竟一直忽略了故事的主人公—这位老警察的感受。这样体会下来,我在潜意识里,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了讲故事的工具人,而不是这段刻骨铭心经历的亲历者。

确实,如他所说,别看他如今已经年过花甲,但当时不过才20出头,比我还小十几岁呢,搁现在,是妥妥的“00后”啊。

随后,我发现,很多老刑警讲述“当年勇”时,有很多出乎我意料的、直抒胸臆的表述。比如有人讲述,自己有一次在公交车站抓贼,刚把贼薅住,对方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向他腹部猛刺,衣服都被划破了。同事赶来相助,俩人一起把贼按趴下后,他本想着赶紧检查一下肚子有没有被划伤,忽然听见附近的公交车上轰然作响,原来是乘客们看到了全程,在冲他鼓掌欢呼。

他一下子“陶醉得忘乎所以”,继续狠狠压制住身下的贼,保持住大获全胜的姿态,不想让敞胸露怀地检查伤口这个动作破坏自己的英武形象。

这些细节,听得我如身临其境。我这才意识到,任何故事的载体都是人生,起伏跌宕的人生中,那些突发的、本能的,哪怕是偶尔的胆怯或骄傲、喜悦,因之一瞬间忘却了专业性的人性反应,才是我们想要捕捉的鲜活时刻。也正因如此,在我眼里,相比起他们功勋卓着的前辈形象,一个和其他行业从业者一样,努力活着、认真工作的普通人的身影,更值得我们用心体味。

就像我曾经问过他们中的一位:“当刑警数十年,印象最深的一瞬间是什么?”

我以为他会说出某个抓捕现场自己的高光时刻,没想到他脱口而出:“你看过流星雨吗?”

“没有。”

“1998年11月中旬有一次狮子座流星雨。一天早上5点多,我和同事坐公交车准备去抓贼,忽然看见车里乘客都在往窗外看,我一看,嘿,原来是流星雨。”

老头儿眼里忽然放光,像个孩子。

“我高兴坏了,原来这起早贪黑也有好处,还能看到这个,值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