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雪

一场雪,落得素净,雅致,是大地的幸事。

看一场雪,要读半生书。读半生书,方能理解一场雪。

一场雪,完全可以下得汪洋恣肆。雪花是跟随暮色而来的,冬日的暮晚总是来得很早,似乎是从午后时分开始,暮色就一点一点地顺着瓦檐落下来,有些黏稠,一部分顺着瓦檐落在庭院里,还有些就挂在青色的檐瓦上,似乎要掉下来,很久了,却还是那样挂着。其实,暮色真的完全笼盖村巷四野的时候,我们总是不能察觉。

夜色挤进窗棂的罅隙,雪花跟随着敲击木格窗扇。雪花和夜色,是一对同义词,在乡村

夜读的人这时候就斜倚在窗前,书安静地翻开倒扣在木几上,一杯香茗,更像一个夜读者,安静地守候着。夜读的人将脸贴近窗玻璃,轻轻地呵气,窗玻璃上随即现出一坨氤氲的水汽图案,迷迷离离,不一会儿就幻化开去,弥散在小屋里。初夜落雪,风是静止着的,或许就藏在场院的草垛背后,或者躲在远处的山坳里取暖,像梦,蜷缩着。屋舍里的灯光亮着,有着新茶的颜色,新茶是春茶,是明前龙井,泡在白瓷盏里,我喜欢把明前新茶泡在白瓷盏里——看茶色。瓷盏光滑白皙,像洗净的午后秋空,举杯观茶,茶汤洇湿内壁上沿,未及落下去的茶水薄膜一般挂在杯沿上,是一小绺瀑布,茶汤绿里透黄,黄中掩绿,丝丝缕缕,明明灭灭,就像一场旧雨落在旧日的时光里,让人有些怀念,却始终追忆不清。我喜欢这样的景致,尤其是在灯光斜斜挤出窗玻璃照着落雪的时候,氤氤氲氲的光线,缥缥缈缈的雪花,让人总有欲说还休的怅然。

就这样安坐下来,安坐在窗前,让雪斜斜地落。

落进书页里。落在唐人的诗句里,落在宋人的词句间,落在白居易的衣衫上,也落在苏东坡的袖口间,落在李清照轻轻浅浅的愁绪里,落在元人的画幅边,落在晚明的小品文里,落在米芾书法遒劲的线条间,落在韩愈杜甫李白的梦里,落在张岱的湖心亭里。

落在张岱的湖心亭好,最好落在湖中的一叶舟楫上,落进张岱的脖颈里。亦落进张岱洗练的文字里,“湖上影子,惟长提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一痕一点,若是洗练的雪花,更有万里白雪苍茫的雪意。那湖中舟,舟中人,已然不再是舟是人了,而是落在广袤天地间的文字,白雪大地便是一页纸了,承载着梦一般的轻灵与通透。

其实,落进周作人的茶杯里亦是未尝不可。瓦屋纸窗之下,当是饮茶的好去处。其实,我更喜欢在冬日的檐下独饮,提一壶水,生一炉旺火,烧水泡茶,而后斜倚在屋檐下,望着满天飞雪,独饮一盏香茗。及至茶香跌进喉咙的那一刻,那肺腑之间流溢着的当不再是茶香了,是一方不可独得的惬意了。

若是从雪夜的文字里走出来,便是黎明。

落雪的清晨,推窗而望,是一片寡白,从对屋的瓦檐开始,及至远山,都有一种让人远行的念想。远行,抑或缓步而行,就像永井荷风,踩一双木屐,手执一柄黑伞,踽踽而行,雪野在脚下延伸,脚步在雪野上生根,一双脚,即便在雪野上走不出风景,也会走成诗行——一首现代诗。

此刻,雪还在落着,翻开的书页醒着,香茗已然凉去,那些散去的香气,早已幻化成窗外的雪花,素净,娴雅,若邻家女子的素朴,落进眸子深处。

一场雅雪,雅致淋漓,落在乡间大地,是一场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