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花生地(2)

现如今,父亲拾掇他的花生地,比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屋旁边那块花生地,因为临近村子,往年点种的花生,时常遭鸡啄、猪拱、牛踩,导致出苗率低。父亲今年种完花生后,操起把砍柴刀,先到东边竹园砍了一捆竹子,又到面前山上砍了三四捆荆条。回来后将竹子锯成米把长的竹棍,一头削尖,按照半米一根的距离,整整齐齐地插在地坎四周,再把荆条的叶子捋干净,然后就蹲在那里,细心地编起栅栏来。

蹲的时间长了,站起来时,头一晕,眼一花,一屁股坐在花生地上。自己愣怔了一会儿,看看旁边没人,只得用手撑地,缓缓地站起来,拍拍双手,又反过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嘟哝道,老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父亲回家喝了几口茶,寻了个凳子,搬到地坎边坐下,继续编他的栅栏。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还未起床,父亲打来电话,满心欢喜地说,三块地的花生都出苗了,特别是老屋旁的那块地,花生苗没缺棵,最整齐也最壮实。说这话时,就像又得了个孙子似的。还说真后悔前几年没编栅栏,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春天。

端午节那天,我和妻子依然回家探望老父亲。母亲逝世后,父亲一个人很孤单,节假日我们尽量回家陪他。回到老屋,堂屋门半掩着,不见父亲人影。妻子默然无语,从后备箱里拿出我们带的菜,就到厨房里做饭。

我转身去了老屋旁那块花生地,父亲果然在地里拔草。父亲像鸵鸟一样,头扎得很深,背弯得像张弓,屁股翘得老高。偶尔慢慢抬起头,直起腰,将刚扯起的杂草挽成一团,奋力向地坎上抛。发黄的帽子下,一张古铜色的脸,沟沟壑壑里布满汗水,沟壑里装不下了,便滴滴答答地掉在花生叶上。

花生叶碧绿青翠,中间还点缀着千万朵黄色的花。花生开花虽然不香,仍引来一群一群的蝴蝶翩翩起舞。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原来的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现在长满一地的花生。恍然之间,我有点懂父亲了。父亲最爱的,就是万物生长。

我拿了一罐“王老吉”,推开栅栏门,走到花生地中央,拉开扣环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惊,又很自然地接过,咕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喘过一口气才说,真好,又甜又解渴!我说,你硬是要干活,就趁早上和下午太阳快落时出来干,凉快些。这大中午的,太阳这么大,太热了。父亲说,太阳大,草死得快!

八叔从远处回来,跟我打过招呼,便大声对父亲说,老大,整个村的花生地,就数你这块长得最好啊!父亲笑了,很乐意听他八弟夸他老支书老把式会种地。

四、

中秋节那天,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三块地的花生扯完了吗?要我们回去帮忙吗?父亲大声说,快扯完了,不要回来,莫耽误工作。又说,后山岗和竹林旁两块地的花生已经扯完了,今年干旱得厉害,都不强,没得几个果。他准备明天早上去扯老屋旁那块地,那块地,浇了两次水,看长势应该还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父亲转过屋角,轻推栅栏,来到那块花生地。看着花生叶子大部分都枯黄了,有的已经凋零,花生棵子盘在地上,有的已经发黑。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最后一年的收成,主要看这块地了。是个瓢还是个勺,马上就见分晓了。在那个短视频上,只见父亲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左右搓搓,弯下腰,顺手从地边拔了一棵,稀稀溜溜的几颗花生坠在根上。父亲没有失望,继续朝地中间拱。突然,他右手一沉,居然没把那棵花生拔起来。他搭上左手,双手用力一提,提起好大一块,地面露出好大一个坑。稍用劲抖了抖,沙土簌簌落下,根部缀满黄澄澄的花生果,活像“鲁花5S”花生油的广告画面。

终于结果了,结出了丰硕的果。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八十岁后,父亲对这三块地的爱,胜过他的老伴,超过他的儿子,胜过他的孙子。特别是对老屋旁这块花生地的爱,爱得深入骨髓。父亲每扯一棵花生,就把它像木匠弹墨线一样,笔直地铺在地中间。挂满花生果的花生秧根部,一律朝向机耕路的方向,很是爽眼,很是壮观。

第三天,花生快扯完时,恰逢两名乡村振兴工作队员来村里走访农户,两人见过父亲的花生,很是惊诧:大旱之年,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收成!他们跟父亲打过招呼,围着父亲和他的花生地,拍了好多照片,然后朝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父亲想客气两句,可又不知怎么说好,只得站在那里,不住地搓手,脸上仍旧乐呵呵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