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将明(3)

那年,我大学毕业后就来了南方。白天奔波在人才市场和工业区里找工作,晚上租住在低矮潮湿的铁皮房里。一个多月工作依然无果,带的钱已所剩无几,连铁皮房都住不起了,自然也没钱办暂住证。每当夜晚来临时,我便隐藏在那些天桥底下,涵洞里,或废旧工地里,躲避那些查暂住证的治安队员。黑夜,面目狰狞,我在冗长的等待中盼望黎明曙光的到来,天一亮,才如释重负般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我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像只老鼠一样,一遍躲避,一边觅食。

绝望之际,终于找到了一份工资不高但相对安稳的工作,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深夜,躺在宽敞的宿舍里,窗外寒风呼啸,回望那段找工作的日子,恍若隔世。

寒风吹响了回家的号角。上了一个多月的班,工厂放年假,到了春节回家的时间。寂静的宿舍里,我手中紧捏着那几张钞票——那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总共八百六十元。我反复精细地盘算着每一张的用处,亲人朋友的礼品,孩子们的压岁钱,等等。买完往返车票,兜里已经所剩无几。

那时候,火车和省际大巴是春运的主要交通工具。天还没亮我就跑去车站排队,连续跑了几天都没买到票,每次都是在快接近窗口时,被告知票已卖完,好像售票口被预设置了娃娃机的模式。最后辗转通过老乡的介绍找到黄牛加价才买到了一张票,拿到车票的那一刻,如同中了大奖般的兴奋,已经顾不上它的班次和时间,有座还是无座——有票已是万幸。广州火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售票窗口前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我在手举着大包小包,前胸贴着后背的人流中,被挤上了火车。看着车窗外黑压压的人群,有的挤掉了行李,有的从车窗直接翻了进来……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

没有在外漂泊过的人,是不能理解家的真正含义的,正如没有亲身挤过春运火车的人,不能理解春运的真正含义。

车厢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厕所里,都塞满了人,想找个可以蹲下来的位置都难。列车员推着小餐车从人缝里挤过去,人群像犁铧经过的淤泥,马上又挤在一起。有人为座位被强占而争吵,水泄不通的车厢里,高大强壮主宰着每一寸空间,弱肉强食才是王道。

到了老家省城的车站,已是半夜了。鹅毛大雪被寒风裹挟着,下得正紧,路上积雪已没过了脚。刺骨的风像长了眼睛一样,硬生生地钻进我单薄的棉衣,我不停地哆嗦着。此时还要再转一程才能到家的大巴,已过了营运时间,车站里依然人山人海,不时地有些私人面包车主走过来搭讪拉客。这些如牛皮癣一样存在的黑车,总有它存在的市场,有的时候,甚至能充当及时雨的角色。想着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家人们还在等着我写春联,再看看紧闭的售票窗前排着的长龙,我一番讨价还价后,和其他六七个陌生男女,连人带行李被塞进了一辆只有五个座位的面包车。出发时,司机还不时地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地问着路边滞留的人要不要上车……

一百多公里的路,大雪中摇摇晃晃地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我总是担心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面包车随时都有翻了的可能。车里的我,又冷又挤,动弹不了的脚掌,已经发麻。同一个目的地,同车的自然都是不远的老乡,不瞌睡的人便闲聊了起来。有一对像是恋人的男女,衣着时尚,女的怀里抱着一条不知名的小狗,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拥挤不堪的车厢。男的则讲述着昨晚的麻将局,自己的好手气是如何把把糊地赢了好几千块钱。而女的时不时地从一个满是外文的包装袋里倒着狗粮,一颗一颗地喂着。我挤在后排,紧挨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军棉袄,一脸风吹日晒的蜡黄色,在昏暗的车灯下,越发地显眼。闲聊得知,他在广州的街头干着临时工,每天一大早,便带着一把铁锹,和一群老乡坐在街边,等待来揽工的雇主,做些这座城市修修补补的零工。为了多赚点钱,他坚持到除夕的前一天才返乡。那个貌似旧床单打成的包裹,始终紧紧地搂在怀中,也许,那才是他温暖的来源。

当司机听说那大叔家住在黄河对岸的山东东明,要来回多跑二十多公里的雪路时,立马表示不能送他到家,要不,就得再加二十块钱。同车的老乡见状,也帮着大叔劝说着,试图让司机不要加价,可司机坚持不同意。大叔无奈地说,身上真的没钱了。说完,便低着头,再也不说话了。

嘈杂的车里,接着就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是要凝固在这冰天雪夜里。

到了县城,大家都下了车,急着往各自的家里奔去。那位大叔最后一个也跟着下了车。当他的脚迈出车门时,我看见,那双有破洞的军球鞋,早已湿漉漉的,里面是没有穿袜子的光脚,露着几条青筋。单薄的裤筒,尺码明显偏短了许多,里面带着两条杠的卫裤裤脚不和谐地露出一截在外面。他下了车,背起行李,准备在大雪中走回去。我捏着裤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犹豫了一下,拿出两张十块的,塞给大叔,让他坐车回去。他带着山东人朴实真诚的倔强,拒绝了好几次,最后被我硬塞在口袋中,他才不再推却,口中连声地说着:“好人啊,谢谢你!”说话时的眼神,真诚,质朴。

我转身回家,走了几步,不经意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面包车早已远去,而那大叔蹒跚的身影,在大雪中,朝着他回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着——他的背上,仿佛背着整片落雪的夜空。那可是十多公里的夜路,他要踩着大雪,一脚深一脚浅地黑夜里走着?我本想回头追赶上去,可又一想,我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也许,他宁愿走一夜这样的黑路,把省下的钱去买来年下种的落花生;也许,他喜欢走一夜这样的路,更喜欢把省下的钱去买壶烧酒在微醺中忘记路上的辛酸;也许……也许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了明天,活着!

那夜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雪霁初晴。除夕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屋檐下挂着的一根根或长或短的冰溜溜,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耀着眼睛。孩子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欢天喜地地堆雪人,打雪仗,跌跌撞撞地奔跑,追逐着。家家户户的大人们,忙着贴春联门画——一年,就这样快要过去了。有形的雪,掩盖了那些无形的悲喜过往,连同昨天风雪夜归人的脚印。

……

如今,多年前那北方冬夜的大叔,在大雪中背着沉重的包裹步履蹒跚的背影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背影映射着多年后现在的我。

4、

一阵手机来电声把我从冗长的回忆中拽了回来,我一看,是父亲的电话。他这个时候来电,肯定是又喝高了。

“最近生意咋样?”

“挺好的!”

“新闻里说,美国又在制裁中国了,南方有很多工厂在裁员和倒闭,你那些出口订单没影响吧?”

“没呢!”

“没就好!如果哪天真的干不下去了,回来咱爷俩一起种田,家里那好几亩地也够吃了。”

“您老不是希望我跳出农门吗?咋又想让我回去种田了?”

“民以食为天啊!吃饱肚子要紧,大活人不能被饿死啊!”

“老家下大雪了,天寒地冻呢。你那边也冷了吧,夜里被子盖厚点,你妈买的那床蚕丝被该拿出来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