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创作生活回顾(2)

这两篇东西,原稿当然早已不在,就是篇中的情节,现在也已经想不出来了。我的真正的创作生活,还是于《沉沦》发表以后起的。

写《沉沦》各篇的时候,我已在东京的帝大经济学部里了。那时候生活程度很低,学校的功课很宽,每天于读小说之暇,大半就在咖啡馆里找女孩子喝酒,谁也不愿意用功,谁也想不到将来会以小说吃饭。所以《沉沦》里的三篇小说,完全是游戏笔墨,既无真生命在内,也不曾加以推敲,经过磨琢的。

记得《沉沦》那一篇东西写好之后,曾给几位当时在东京的朋友看过,他们读了,非但没有什么感想,并且背后头还在笑我说:“这一种东西,将来是不是可以印行的?中国哪里有这一种体裁?”

因为当时的中国,思想实在还混乱得很,适之他们的《新青年》,在北京也不过博得一小部分的学生的同情而已,大家决不想到变迁会这样的快的。

后来《沉沦》出了书,引起了许多议论。一九二二年回国以后,另外也找不到职业,于是做小说卖文章的自觉意识,方才有点抬起头来了。接着就是《创造》周报、季刊等的发行。这中间生活愈苦,文章也做得愈多。

一九二三的一年,总算是我的最高产的一年,在这一年之内,做的长短小说和议论杂文,总有四十来篇。

这一年的九月,受了北大之聘,到北京之后,因为环境的变迁和预备讲义的忙碌,在一九二四年中间,心里虽感到了许多苦闷焦躁,然而作品终究不多。

一九二五年,是不言不语,不做东西的一年。这一年在武昌大学里教书,看了不少的阴谋诡计,读了不少的线装书籍,结果终因为武昌的恶浊空气压人太重,就匆匆的走了。

自我从事于创作以来,像这一年那么的心境恶劣的经验,还没有过。在这一年中,感到了许多幻灭,引起了许多疑心,我以为以后我的创作力将永久地消失了。

后来回到上海来小住,闲时也上从前住过的地方去走走,一种怀旧之情,落魄之感,重新将我的创作欲唤起。一直到现在止,虽则这中间,也曾南去广州,北返北京,行色匆匆,不曾坐下来做过伟大的东西,但自家想想,今后仿佛还能够奋斗,还能够重新回复一九二三年当时的元气的样子。

至于我的对于创作的态度,说出来,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客观的态度,客观的描写,无论你客观到怎么样一个地步,若真的纯客观的态度,纯客观的描写是可能的话,那艺术家的才气可以不要,艺术家存在的理由,也就消灭了。

左拉的文章,若是纯客观的描写的标本,那么他着的小说上,何必要署左拉的名呢?他的弟子做的文章,又岂不是同他一样的么?他的弟子的弟子做的文章,又岂不是也和他一样的吗?

所以我说,作家的个性,是无论如何,总须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的。作家既有了这一种强的个性,他只要能够修养,就可以成为一个有力的作家。修养是什么呢?就是他一己的体验。

美国有一位有钱的太太,因为她儿子想做一个小说家(她儿子是曾在哈佛大学文科毕业的),有一次写信去问毛姆,要如何才可以使她的儿子成功。毛姆回答她说:“给他两千块金洋钱一年,由他去鬼混去!”

我觉得这就是作家要尊重自己一己的体验的证明。

关于这一层,我也和一位新进作家讨论过好几次。我觉得没有这一宗经验的人,决不能凭空捏造,做关于这一宗事情的小说。所以我主张,无产阶级的文学,非要由无产阶级自身来创造不可。

他反驳我说:“那么许多大文豪的小说里,有杀人做贼的事情描写在那里,难道他们真的去杀了人做了贼了么?”

我觉得他这一句话,仍旧是驳我不倒。因为那些大文豪的小说里所描写的杀人做贼,只是由我们这些和作家一样的也无杀人做贼的经验的人看起来有趣而已,若果真教杀人者做贼者看起来,恐怕他们不但不能感动,或者也许要笑作家的浅薄哩!

所以我对于创作,抱的是这一种态度,起初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将来大约也是不会变的。我觉得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抱在一块,作品里的individuality是决不能丧失的。

若有人以为这一种见解是错的,那么请他指出证据来,或者请他自己做出几篇可以证明他的主张的作品来,那更是我所喜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