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从参天的杨树冠上倾泻下来,有水流的声响划过耳际。那是夏季草木勃发时村庄的景致。
“无边绿锦织云机,全幅青罗作地衣。”(宋·杨万里《麦田》)那时绿色麦田平展得像没有褶皱的水面,一页一页地铺展在村庄的周围。冒着芒针的麦穗,在风中划过来拂过去,有白亮的水色,从麦芒尖滑落。
雨天的时候,如烟的白雾,在麦田的上空游荡,细雨像随手撒下的沙,撒一把下一阵,撒一把下一阵,撒在麦穗上,淅淅沥沥,撒在身上头上,有蚕食桑叶的声音,寺院里诵经的声音从心尖划过。麦田的周边是大片大片的胡麻地,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紫红菜畦,夹杂在胡麻地中间,似一朵朵从胡麻地里开出的牡丹花蕾。胡麻花幽蓝,像孩提时的梦境,梦境里河滩上白雾缭绕,有大雨滂沱的奔放,有柔风似锦的平和,有安徒生童话里的妖娆多姿。站在阳光下看着它们,看着它们麻布一样地摊在河川里,像一些灵动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叙说着久远的西域时代胡麻遍地的样子。“胡麻原产于地中海地区,汉代传入中国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因为其独特的习性,所以无法在热带地区生长。”想象着它们千里万里踏风而来,投进这高天厚土的怀抱,是一种漂泊,也是一种皈依吧。鲍尔吉说,种子改变世界。在西部大地,在古时丝绸飘扬的路上,种子具有神只般的力量。我相信,这些胡麻的种子,一定是从几千年前那些商队的马背上散落下来的。这种小小的植物,几乎成为古时西域神秘与遥远的代名词,成为人们想象的载体。以至于提起“胡麻”这两个字眼,就能让人联想到千古不化的雪山、开着细碎野花的草原和在大漠中时隐时现的河流。自汉唐时期传入内地以来,是它完成了内地与西部意象的连接。
绕着村庄行走,黄色的旋覆花、蓝色的马莲、灿烂的三色堇,从墙根下,从枯树墩边,从石头缝里冷不丁地冒出来,撞入眼帘,像一些捉迷藏的小顽童,挤眉弄眼地扮着怪相。野花,是村庄的小秘密,也是村庄的孩子啊。野花是闻着炊烟的味道、狗屎牛粪的味道生长的,有野花的村庄,是活蹦乱跳的,是干干净净的。
野花摇曳。蔓草如烟。
顺着田埂和沟渠生长的冰草,像柔软的藤蔓,将一洼一洼的青色麦田合围起来,不留任何间隙。我在过膝的冰草丛里走来走去,任由锋利的草叶在腿脚上割出一道道红色的划痕也不觉得疼痛。这些忘情的绿色,让我几乎忘记这里是一处被长城护佑的村庄,就像我们尽情玩耍的时候,总会忘记为我们守望的父母和家门。
二、
这世界,任何生命,都长不过植物。植物的轮回,像时光里的水,永不停息。水是大地上最繁华的事物。在西北,在一些干裂的枯土里,会长出鲜嫩的草叶或花,给人无限的想象和力量。看见地藓一样的草棵、南瓜叶一样的大叶大黄,就有找见水源的希望。对水草的依恋,人较动物更甚。
有植物的生长,就能听见雨滴瓦楞或是鸟啄树干的声音。
蓝色的马莲花,挤在河渠边的麦田埂上、树木的间隙里,蹦蹦跳跳的,开得热烈而张扬。纯蓝的花色,绣进了勿忘我般的忧郁,伸长着修长的颈项,使劲地往上张望,似乎是要长到长城上去。一个废弃的园子,不知是谁家的老宅地,梵高油画里的旋覆花开了一地,矮矮的,一闪一闪的黄,一束一束地开成很坦然的样子。它们是从西欧迁徙而来的吧,因为种子是没有地域界限的。人,如果能把自己活成种子的状态,会蓬勃出意想不到的生存力量。
野花像村庄的小秘密,随处都是。
麦田和水渠里,青蛙的鸣叫也此起彼伏。村庄对面寺宇里传出悠远的钟声,和青蛙的叫声掺杂到一起,奏成一曲大地的和鸣,也似乎在我眼前铺展出一条经幡飘拂的路。
散落在山水之间的寺宇,正是人类匍匐于地叩拜的样子。有山必有寺,有寺必倚山,它们多半是以山为依。宗教人士翻越万水千山,坚忍不拔,他们最顽强的品质,就是能忍常人不能忍受的饥渴之苦。寺与庙,除了象征清静,更多的是一种虔诚和尽心。潜心顶礼,终归就是悟透待人做事的诚心。
听着清静的钟声,我想起熊育群在《怒江的方式》里描述的“传教士之路”上的情景:沿着怒江、澜沧江一路而上,直到滇藏边界,他们在那里学习最小范围内流传的方言,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就地取材建造教堂,甚至为傈僳人创制文字——一套以拉丁字母倒置横装的拼音文字。隔开澜沧江、怒江两条大江的碧罗雪山,山两边教堂的传教士为了互通声息,常常要翻越碧罗雪山,其间原始森林、雪地、高原湖泊,要走数天,需要在森林中露宿。就是今天,翻越冰天雪地的碧罗雪山仍然被人们视为一种壮举。在不长的时间里,传教士在怒江的峡谷里建起了二百多座教堂……他们风餐露宿,九死一生。
那些远道而至的僧人和佛学家,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域生存下来,建造出崖壁深处非凡卓绝的红佛塔和寺宇,开拓出坚忍不拔的精神凿壁。这是宗教文化留给人类的长久魅力。
雪山与寺宇,总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公元399年,六十五岁的东晋高僧法显越过风雪帕米尔,给后人留下游历印度的记录。沿着祁连雪山而来,嘉峪关的周围,曾经散落着百余座大小寺宇,昔日佛教自印度由此传入中土,它们承担了过渡带的作用。循着水声而来,玄奘师徒西行取经的身影从倒悬的长城下冒出来,镀上了一层虔诚的金光。而这也只是一组雕塑,历史里真实的玄奘师徒,涉戈壁,过荒原,顶风冒雪,泥泞裹身,九死一生。
村庄西南面的文殊沟,曾经沟壑幽深、林木葱郁、清泉激湍,东晋时凿于崖壁的石窟,创于唐时的寺庙,后历经一代代的开凿、建筑、塑像、彩绘,庵、观、寺、院渐成规模,殿、亭、楼、阁遍布峰峦之间,元太子喃哒失还重修了文殊寺,晋人宋纤的三千弟子在此的读书声,仿佛还在寺院的晨夕间萦绕。
被信仰浸染过的村庄,有虔诚圣洁的因子在空气中流动。从村庄旁由东西去的古丝绸之路,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这样一条历经磨难、愁苦、荒凉的开拓之路、信仰之路与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