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织的苇席

苇席本是寻常物,村里的妇女们都会织。不过,在村里人的记忆里,最好看的苇席却不是人织的,而是狗织的。那是二爷家的一条土黑狗,村里人懒得给狗起名,就叫它黑狗。

那时候,有个八路军伤兵伤了大腿骨,秘密住在二爷家养伤。这天,村里那个在附近村炮楼上做饭的光棍,忽然回村了。二爷心细,当天夜里就把伤兵送到河边的芦苇荡里。芦苇一人多高,茂密得很,藏个人不成问题。二爷安顿好伤兵,稳妥起见,很少再来。一早一晚,他把干粮绑在黑狗腰上,黑狗就颠颠地去送饭了。

果然应了二爷的担心,这天鬼子和伪军突然包围了村子,挨家挨户搜查伤兵,人没找着,就把一村人撵到村边的打麦场。黑狗和它那窝刚会跑的狗仔也跟着去了。打麦场四周架着机枪,秋后的风凉飕飕的,不少人腿肚子直打颤儿。伪军的王胖子领着鬼子头找出了二爷,直截了当地问:“你把八路的伤兵藏到哪儿了?”

二爷死活不认。

王胖子冷冷一笑:“你一把老骨头,不怕死是不?有你怕的!”他从人群里拽出二爷家的柱子,叫人捆了,对二爷说:“你要不说,就看着你儿子死。”

二爷脸煞白,仍不吭声。

黑狗毫不畏惧,在二爷怀里冲着王胖子狂吠,那群小狗也跟着一起叫,粗声细声,叫得热闹。鬼子头猛地抽出钢刀,戳住一条小狗,高高挑起,用力一摔,然后又戳住一条,挑起摔死,一窝五只小狗瞬间毙命。黑狗两眼血红,吠声嘶哑,一蹿一蹿要挣脱二爷的束缚,但是二爷死死箍住它不放。

鬼子头满面狰狞地转向柱子,用刀尖挑开柱子的衣裳,在柱子的肚皮上划开一道血口。王胖子冲二爷吼:“再不说,你家柱子就没命啦!”

二爷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但仍然紧紧咬着嘴唇……二爷的手不经意间松了,黑狗趁机挣脱了禁锢,像一道黑色的魅影扑向鬼子头。鬼子头鬼叫一声,钢刀咣啷落地,手上鲜血淋漓。王胖子拔枪要射,黑狗却闪转腾挪,跑向芦苇荡,瞬间不见踪影。

秋天的芦苇荡一望无际,乳白色苇絮随风飘起,如雪如烟,哪里能找到伤兵的踪影?

鬼子在滩边点起数把火。很快,芦苇荡成了一片火海。

从嗅到烟味,黑狗就趴不住了。它伸长脖子眺望远处,焦躁地围着伤兵打转。芦苇荡上空烟雾弥漫,热浪翻滚而至,火焰迅速围拢过来。黑狗四肢挠抓,把伤兵周围的芦苇全部放倒,又跳进不远处的水沟,湿淋淋地跑回来,围着伤兵四周打滚,刚把芦苇压实打湿,火舌就又把水舔干了。黑狗一溜翻滚,再将芦苇打湿,火舌很快又把水舔干……

黑狗一趟一趟穿越火海,在伤兵和水沟之间往返,始终不让火舌舔到伤兵。

大火一直烧到了天黑,整个芦苇荡成了一片灰烬,只剩下伤兵周围那一小片,被滚压得实实密密,像一张编织细密的苇席。

人们打着灯笼找到了伤兵。伤兵毫发未损,紧紧搂着黑狗,泪流满面。黑狗在他怀里纹丝不动,好像熟睡着。

人们仔细地割下那片黑狗用身体编织成的苇席,裹住黑狗,就地挖了个深坑,把黑狗埋了,堆起个高高的坟堆。伤兵艰难地站起来,冲着坟堆敬了个礼。

后来,坟堆周围的芦苇长得特别粗壮,却从没有人割。到了秋天,总会有人一脚一脚把芦苇踩倒,编织成一张苇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