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声声

1、

春水湾的人喜欢摆弄乐器,这种传统源远流长,农闲时节,夜间雨天,总有人拨弄二胡、三弦等乐器聊寄心怀。慢慢地,有些街巷竟然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凑成一个小乐队,各种民乐乐器一应俱全。这些民间自发形成的乐队,功力深厚,称雄一方,是当地人的骄傲。

春水湾乐队中有两个台柱子,一个是周银山,一个是徐松水。

周银山小时候放羊,没有念过书,但天赋极高,自学二胡和唢呐。就连见过世面的马二爷也经常为之点头称赞:“啧啧,银山的二胡和唢呐真是咱春水湾人的骄傲啊,有味道,好,好啊!”精明美丽的青梅,就是看上周银山的一手好技艺,才愿意嫁给他的。

徐松水却是那时村里少有的读书人,在镇上的高中读书时,就是学校文艺演出队的指挥,拉得一手好二胡、小提琴。高考落榜后回到村里,沉闷了好几个月,后来不死心的他加入了村里的乐队。

春水湾乐队受到邀请去附近的村子街巷婚丧嫁娶的场子上演奏,是不用担什么风险的。乡下人图个热闹,春水湾乐队演奏的都是村里流行的调调,即使偶尔跑了调,也没有高手出来点拨评论。大的场面,比如每年古镇八月中秋的迎接月神的古庙会,气势就非同一般了。四乡八镇的各家乐队纷纷如约而至,强手云集,各个乐队心照不宣,各显神通,其实,这就是没有公开宣扬的比赛。

各个乐队比来比去,只有麦香村乐队能在这种场合连年夺得魁首。这个乐队里有几个从前跑江湖卖艺的,有一些看家本事。

乡村里的那些好事者,自然不会放弃撺掇春水湾乐队前去与麦香村一决雌雄。春水湾乐队里基本上都是二三十岁的热血青年,血气正盛,自然也争强好胜。

终于,在古镇一年一度迎接月神的中秋古庙会上,春水湾乐队和麦香村乐队相遇了。不知道主持人是无心还是有意,独独下请帖请了这两个乐队参加这一次的迎接月神古庙会的演出。

黄昏时分,古镇上三面环水的平地上便人山人海,年轻人爬满了这里的麦秸垛和草料垛。戏台上,灯光耀眼,戏台两侧,分别坐着两支乐队的全部人马。

乐声响起,全场顿时静了下来,两支乐队先是合奏了一首《月光好》,接着是分开演奏。

麦香村乐队求胜心切,立刻演奏了最拿手的《赏月》;春水湾乐队不慌不忙,一丝不乱地演奏出了《霓裳羽衣曲》。麦香村乐队见对方出手不凡,原本的自负神气顿时消退了不少,拿出了他们的压轴曲目《花好月圆》,希望能一锤定音。果然,这首技艺精湛的《花好月圆》让人晕眩入神,相顾惊叹,好一个花好月圆醉人心的美妙境界,深深打动了台下所有的人。

接着,该春水湾乐队演奏了。

徐松水轻轻一颔首,不急不缓,拨动琵琶便飘出了江楼暮色那清寂得让人心生忧愁的清调,随后,只见周银山敛眉凝神,身子微倾,手指轻动,二胡的婉转音韵便缓缓泛起,“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美妙意境翩然而出。“啊,是《春江花月夜》!”内行人忍不住惊呼了起来。要知道这样的名曲,草台班子是根本不敢望其项背的。天上的月色与乐曲融为一体,人们都沉醉了。全场没有一个人出声的,原本咳嗽的、吃瓜子的,这个时候也都骤然停住了,魂魄都像被悠长的二胡曲给勾摄去了似的。

二胡曲在琵琶、箫声悠扬的旋律中歇息了下来,谁也没有觉得乐曲已经终止。直到麦香村乐队的人一拥而上,围住周银山和徐松水屈节恭贺并折首讨教时,人们才恍然醒来。大家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嚷嚷着,争抢着朝前涌动。

这个夜晚让那些亲临演出现场的人总是津津有味地回想着。

2、

春水湾乐队的名声大振,以至于办喜事的人家都以能请到他们前去演出为荣。

南街的孟广山家境贫穷,好不容易谈了对象。娶亲前,女方的娘本还担心他把婚礼办得太简单,委屈了自己女儿,叫人家笑话,愁得孟广山抓耳挠腮。后来春水湾人侠义柔肠,一口应承了孟广山,去为他的婚礼撑场面。为了替孟广山支撑结婚时的门面,徐松水还让人将前几天为别的人家办喜事收受的喜糖和红鸡蛋凑到一起,暗中给孟广山家送去,好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风风光光地分发给大家。一看有春水湾乐队伴奏迎亲,孟广山的丈母娘就啥话也不说了,前村后街的男女老少在孟广山的家门前围得密密匝匝的,孟广山感激得流出了眼泪。春水湾人吹拉弹唱了一整天,只喝了几杯清茶。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快乐了才是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才能演奏出最好的音乐。周银山和徐松水带领的乐队深深懂得这些道理。

然而,春水湾乐队声名远播之时,社会风俗却开始了翻天覆地的更易。那年夏天,在外打拼的马二爷儿子骑着自行车把一台电视机驮回来后,马二爷家的院子,就成了村民纳凉的新去处。家家户户忙着发家致富,人们不再有摆弄乐器的闲情逸致了,春水湾乐队曾经有过的名声便成了一段消逝得杳然无踪的旧时光了。

家境贫寒的徐松水变得若有所思、心事重重了,周银山自然明白搭档的心思。一天夜里,两个人为打破沉闷,合奏起了昂扬激奋的《阳光下的大河》,一曲未终,却抱头饮泣。原来,徐松水终于决定明天一早远离家乡,外出打工。

送别知己好友,看着徐松水送给自己的龙头二胡,周银山惆怅不已,茫然所失。每到夜晚,他就独坐在春水桥畔拉二胡,二胡声声,弥漫着凄恻和伤感。拉到最后,已经是不成调了。马二爷走来劝慰周银山:“古时候俞伯牙与钟子期是知音,你周银山和徐松水,亦如俞伯牙与钟子期。如今天各一方,知音不在,你拉二胡给谁听呢?”周银山虽然不通文墨,但是,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他早就很熟悉了,听马二爷讲出了这番话,更是黯然神伤,惆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