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那个吹

毛俊祥戴一顶黑绒线帽,黑棉袄后面的帽子也扣在头上,戴黑手套的手操一把两米长的扫帚,如紧握青龙偃月刀般背风而立。面前的树叶晒豆子般铺了一层又一层,他挥起扫把东一砍西一砍,树叶快速向前滚。扫到车子跟前,毛俊祥丢开“武器”,从车斗取出一只黑袋子,刚撑开一角,风就灌了进去,圆鼓鼓的气球立时朝头顶飞去,亏他抓得牢。他弯下腰,那条骨质增生的腿撇在一边,把刚聚拢的树叶一把一把摁进黑袋,不肯驯服的叶子趁他不注意越狱出来,巴掌一样拍在他脸上,地上的树叶趁机起义,朝他身上反扑。毛俊祥的眼睛眯了,手牢牢摁紧黑袋子。

早上微信群里温馨提示:“今天大风降温,就不查岗了。大家继续做好清洁工作。”群里洒下一溜拍手的小表情。平时,市容队的人会开着小白车查岗,时间不确定,毛俊祥他们清扫完毕,坐在街边打盹或者看手机。不在岗罚款50,地面不洁净罚款50,一个月工资1500,三罚两罚就少一半。

不查岗意味着扫完就能回家。毛俊祥扫一截,装一回,车上鼓起小山。他推起车子去垃圾池倒了两回,倒完最后一车回来,手指关节冻得麻木,互相一搓生疼。眼角因为流泪擦来擦去已红肿,再流出来只能用袖子轻轻按一下,一滴鼻涕挂在唇上如晶莹的露珠。他把大扫帚放进车里,坐上驾驶位,准备回家暖和一会。家就在三公里外的黎村,有暖气,还有老婆倒的蜂蜜水。

老婆50岁就患了脑梗,一条腿耍拳似的,走路一边身子带着另一边,一年还得输几次甘露醇。儿子上了高中,成绩不错哩。这几年小城越扩越大,很多人进城打工。毛俊祥也想去,可腿不争气,家里又有拖累。村子到城里有一条宽阔的马路,他央求内表弟才找了这份工作,离家近,时间还灵活。

毛俊祥负责十字路口到桥西街的清洁工作已经一年了。他比别人扫得慢,所以开始也早。春天坐在街边看花开;夏天坐在树荫下打盹;到了秋天,看街边的小贩跟人讨价还价。这工作美着哩!冬天的街上啥也没有了,可西北风和树叶却开始打仗了。

毛俊祥开到村口,西北风打着口哨追在身后,一阵旋风把地上的沙尘撩起,像个抖动的巨无霸大蜗牛转圈子上升。大蜗牛转着走,猛地转进城去了。糟糕!这阵势在街上转几圈,还不是跟没扫一样!

毛俊祥停下车,袖子在鼻子上擦了一把,吐出嘴里的沙子,嘴唇冻得像贴了层胶带。他给车掉个头,朝管辖的街上疾驰。到了那里一下愣住了,满大街又铺满了落叶,有新落的,也有从远处赶来的,叶子们济济一堂,浪涛奔涌。他挥动扫帚东砍西砍,身后不时有树叶像油炸薯片脆脆地落下。一辆车驶过,薯片呼啦一声追随车轮而去。毛俊祥跛着腿又扫了一遍,装了好几袋树叶。

手机显示12:00,毛俊祥赶紧回家给老婆做饭。走到巷口,看见陈大中手插进裤兜,缩脖躬腰朝西游荡百八十步,到了小超市门口又返回来朝东边游荡,站在电线杆下面黑着一张脸仰头看天。毛俊祥已经冻得嘴不是嘴鼻不是鼻的,陈大中抽出手想拦住他,毛俊祥停也没停就冲了过去。

家里真暖和,毛俊祥身子舒展,感觉血液也开始流动了。他做了老婆爱吃的大盘鸡面,夫妻俩坐在桌前谈论儿子的成绩,这次模拟又考了六百分以上,周末再给儿子二百块钱。过几天爹生日,给爹买一瓶酒喝。天气冷了,给老婆再买一条毛围巾。老婆说:“还是给你买一双棉鞋吧。”反正再过十天就发工资,到时候安排不迟。毛俊祥铺开被子,给老婆盖好,自己美美地靠在床头,拧开了电视。

“刚才在巷口看见陈大中了。”

“早起月英跟他吵架了,左邻右舍谁听不见呀!他是想买瓶酒喝吧?闲得发慌,也不出去找工作。”老婆接过他的话茬。

“陈大中还托我找工作了,没有合适的。要不是表弟,咱也窝冬哩。”

“下午就不去了吧?”老婆靠着他说。

“嗯。”毛俊祥喝了一口蜂蜜水,心理热乎乎的,“领导说今天不查岗。”

突然手机响了,毛俊祥看到是市容队的电话,紧张得一下坐起来。一定是他们路过,看见了满地的树叶子要罚款。他赶紧滑开手机,嘴唇如受冻般发抖:“领导……上午扫了两遍,我刚回家。”听见里面说:“毛师傅,今天风大,扫一遍就行了。别冻感冒了。”

“这工作真好,月月有进项,还有人关心。”老婆仰望男人,用那只好手摸索他的硬胡子说,“比陈大中强百倍。”

领导这样爱护我,老婆这样崇拜我,要是丢了工作,是不是对不起老婆,对不起领导?是不是跟陈大中一样狗熊?毛俊祥站起来,穿上黑棉袄,戴上帽子,踮起那条病腿。

“你干啥去?”

“我去看看是不是又落满了树叶。”

“你不是说不查岗。”

“正因为不查岗,才要干得更好,这样咱的工作就丢不了。”

毛俊祥把一根丈八长的竹竿别在车上,风吹开帽子,他把绳子系在下巴底下,威威武武出了门。他要把树上的枯叶全部敲干净,再把路面扫一遍,让这条街比其他街道更干净更美观。

在汾河谷地,西北风过境像发大水。风在街上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沙尘纸屑塑料袋,随意挂在树梢和电线上就不管了,那些干了水分的叶子纷纷从树上惊慌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