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妻子半夜起身上了趟厕所,看见次卧的灯还亮着。

“爸爸来住这几天,晚上房间的灯一直开着,是不是爸爸睡不着?”妻子用胳膊推了推丈夫。“嗯?哦,应该不会,明天问问。”丈夫翻个身,鼾声重新响起。

灯光里的老王正在窗户前凝视远方还在打桩的工地,推土机的轰鸣时响时息,老王竟然数出节奏来,打桩机响三下,推土机响一下。

儿子在大城市买了房,要接老王来城里住。在接到儿子的电话时,老王正在田里拔麦草,听到消息,一屁股坐在麦地,高兴得手舞足蹈,打碎了跟在身边多年的茶杯。收工的时候才发现,拔掉的是麦子,留下的是草。

来城里第一次出门,迷路了。小区楼房一样,看着都像是儿子家那栋,一遍一遍寻过去,却都是陌生的台阶和过道。坐在马路牙子等儿子来接,老王第一次发现自己和老家田里的稻草人一样,被遗失在空旷的原野,丢了魂。

房间的空调扇还在微风拂动,工地上有“节奏”的响声消失在凌晨拢起的晨雾中,窗外四处朦胧,老王依然在灯下遥望灰色的天空。屁股下面的棉垫,塌了一个坑。

第二天,老王吃了半碗饭就进了自己的屋,留下夫妻二人对视轻叹。

“是不是爸爸的房间太热,空调扇不管用?”妻子望了一眼次卧问丈夫,“爸爸这几天精神越来越不好。”“嗯,装个空调。”丈夫扒了一口饭,几片黄瓜在嘴里发出“咔咔”脆响。

上午在网上下单,傍晚,送货的和安装师傅前后脚到。时间不长,空调凉风徐徐吹来,屋子里的热气立刻被赶了出去。老王明白儿子的好,但是当儿子下班回到家,还是说了儿子几句。“空调实际不用装,人老了,反而觉不到热。”“不是怕你休息不好嘛,”儿子换上拖鞋,说,“都装上了,吹两天看看。”

夜里,妻子忽然听见敲门声,问:“谁?”又推了推丈夫,“谁在敲门?”“儿子,是我。”门外老王轻声唤道,“过来把空调关了吧,机子吵得慌,心烦。”

儿子关了空调,带上门。老王来到窗前,窗外的工地隔着玻璃依旧机器轰鸣,平整的地面上开始升起地桩。

老王房间的灯又是一夜没有关,儿子上厕所看到的。他推醒妻子,问:“爸爸是不是太寂寞了?”“要不,在他房间放台大电视。老人都喜欢戏曲,让爸爸天天看戏曲频道。”

隔天中午,当快递小哥看见老王坐在地上,愣了一下,问: “大爷,地上凉,怎么不坐沙发?”“两万块的沙发,乡下的屁股担待不起。”老王挥了挥手,“还是地下舒服,像坐在田里。”老王接着问,“送的是什么?这么大。”“电视,你儿子买的,装在你的房间。”小哥放好电视,“一会有人来装。”“乱花钱。”老王责怪儿子。

电视装好后,老王的房间热闹起来,吹拉弹唱,仿佛在一个曲社。

一天中午,老王在阳台上晒衣服,忽然发现空调外机上飞来一只斑鸠,灰色的身子泛着油光。老王欢喜得不得了,像看到远方来的客人,扔下衣服跑到厨房抓了一把米,悄悄朝空调外机上撒了一把米,结果斑鸠吓飞了,落下一片羽毛,老王捡起插进瓷杯里。斑鸠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爸,你瘦了。”一天在饭桌上,儿子发现父亲瘦了半圈。

老王抹了抹下巴:“哪能呢,不会的。”

“媳妇呢?”老王端起碗,问儿子。

“这段时间加班。”儿子夹了一根鸡翅,放到父亲碗里,“手里这个项目完成,能挣十万块。”

父子俩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好像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坐在一起谈话。

儿子刚把饭塞进嘴里,“什么时候生娃?”老王忽然冒出一句。

“咳……咳……”儿子被米饭呛了一下。

“这个……”儿子放下筷子。

老王探出半个身子,认真地听着,怕漏了什么。

“明年行不行?”儿子看着父亲瘦下去的脸颊,表了决心。

“行!”老王端起饭,第一次吃了个干净。

儿子看见父亲吃下一碗饭,心头放下一块石头。

没过几天,夫妻二人同时发现,父亲房间的灯凌晨还亮着。门半开着,光线很强。父亲在房间走来走去,微驼的背影被灯光映照在雪白的墙壁上。夫妻二人同时说:“带爸爸去医院吧。”

而屋里的老王,仰望夜空,发现这么大的城市,竟然看不到银河!

第二天一早,儿子想叫醒父亲,打开门,父亲不见了!

儿子发了疯似的跑向楼下,脚下的拖鞋甩地啪啪响。

楼下寻了几圈,没有!

返回头,跑到楼顶,喊了半天,没有人应答!

跑到保安室查监控,保安双手插兜:“除了收钱的停车地锁有用外,其他的都是摆设。”“你们……”儿子走出保安室,回身把脚上的拖鞋扔了进去。

一栋楼一栋楼地寻,天快黑了也没有寻到父亲的身影。正当儿子准备报警时,电话响了,保安队长来电说:“赶快来看看吧,你父亲在小区隔壁的农业大学试验田里。”

当儿子赶到农业大学试验田的田埂上,果然看见水稻田里躺着父亲,怀里搂着一捆刚刚被他徒手收割的水稻,父亲已经沉睡,鼾声如雷。

而在田埂的另一头,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疯狂地跑来,当她看到老王怀里的稻穗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啊!我的毕业论文!……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