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娃娃和小大人

大娃娃姓肖,大名没人知道,个头儿不超过一米三,大奔儿头,戴个眼镜,文质彬彬,却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家穷未上过学,靠爆米花挣钱糊口。

大娃娃操持生意多是在秋后,秋后庄稼收了,庄稼人才有余粮闲钱来吃点“奢侈品”,小孩也就有了口福。大娃娃推辆自行车走村串户,招揽生意,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只要听到“嘣”的一声震天响,不是出了什么事故,也不用惊慌,准是他来了。大人们给他丢下玉米、大米、黄豆什么的让他爆,就干别的去了,估摸他爆好后再来付钱取米花,价格不贵,顶多块儿八毛。爆米花机酷似一个经过改造的黑瓮,顶部“方向盘”中间安着气压表,“方向盘”上有摇杆,底部盖子上横镶一根铁柄,还配着一只怪气的口袋——口袋前半截是铁丝网圈的,后半截是布料做的,半身不遂似的。只见他架好支架,戴上手套,踮起脚从自行车上取下爆米花机,再向村里人要点炭生着火,把玉米之类从揭开的盖子里倒进去,就开始了。大娃娃手握摇杆,匀速地摇动机器,气压表上的红色指针不断抖动着,十几分钟后,他左手握住摇杆,右手把住铁柄,快步走向口袋,把机器塞进去,同时不忘提醒小孩们捂紧耳朵,右脚踩在铁丝网上,把一根铁棒撬进什么地方,只一下,一阵巨大的声响过后,烟雾缭绕如仙境,爆米花满天飞,孩子们一哄而上捡吃飞在外面的米花,他也不管,只是呵呵笑着。

大娃娃客气随和,因此总有一些闲人要来逗趣他,比如问他“长那么低能够到玉米棒子吗”“将来娶了媳妇怎么上炕”之类的,这时不用大娃娃难堪,有人打抱不平来了,他就是“小大人”二愣。

二愣长得人高马大,才十几岁已经和成年人一般高,性子发憨,容易跟人急,和爹妈也不例外。有一年夏天里,他爹叫二愣去浇地,二愣嫌天气热不去,他爹生气骂了两句,二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爹寻思这愣子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好,忽然看见二愣抄起案板上的擀面杖来,吓得他赶紧跑出门,在别人家躲了半天才敢回家。再有一次,二愣妈做好一锅面,不知有什么事出去了,他爹和他哥哥大愣下地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舀面吃了起来,两人也没看见二愣气冲冲地去了厨房,更没看见他端着东西出去,等二愣妈回来,问锅和面呢,出门碰见二愣,二愣气呼呼地说,俺不吃谁也别想吃。原来他连锅带面扔了猪圈,气得他妈大哭一场。

二愣只服气一个人,那就是大娃娃。闲人一见二愣来了,知道大娃娃的保镖到了,也就不敢逗了,都灰溜溜走开,二愣还要在人影后开骂,玉米棒子和他有什么相干,人家爆玉米花的!那大娃娃有什么本事能摆平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呢?不是爆米花,当然更不是武功,而是说书。

爆米花之外,大娃娃还会说书。趁孩子们聚在跟前,生意没有上门前,他就来两段,比如《三国演义》里的《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武松打虎》,还有《五鼠闹东京》《薛刚反唐》《隋唐演义》《封神演义》,不仅小孩爱听,路过的大人也要停下来听两句,二愣在里面听得最认真,表情最丰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一会儿哈哈大笑,竟像一个正常孩子,因此二愣爹妈也就巴不得爆米花的隔三岔五来,好让他们安心干活计。别看大娃娃平时沉默寡言,讲起书来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到紧要处还常常停下,喝口水,抽根烟,卖个关子,把孩子们猴急得上蹿下跳,赛过花果山的山大王。联想起后来的电影院,大娃娃可以算是把听故事和爆米花结合起来的第一人。

那些年里,沿河一带几个村里,只要听见“嘣”的一声响起,人们总能看到大娃娃,而大娃娃身边的孩子堆里,总鹤立鸡群地坐着一个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