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

三大爷有“三只眼”。

若说某人有“三只手”,肯定不是啥好话,可“三只眼”就不一定了。民间传说里,二郎神、包青天都有三只眼,这两位,哪一个不是目光如炬、洞若观火?当然,三大爷只是个平头百姓,比不得这两位。

三大爷身材壮实,相貌敦厚,双眉之间烙着一个铜钱大的疤痕,想必是小时候玩闹磕碰的。自三大爷记事起,“三只眼”的绰号就跟着他。50岁那年,光棍汉“三只眼”来到群艺馆当杂工,“三只眼”变身为三大爷。

镇上的礼堂归群艺馆管。礼堂的前方是一个大舞台,红色落地丝绒幕布将舞台划为前后台。后台右上角,悬空一个小隔间,堆放着服装、道具等杂物,有一窄梯可供上下。

三大爷没地儿住,只能暂住在这悬空的小隔间。他将服装、道具整理打包,规规整整码到楼下后台。凡经过他手的东西,闭着眼都能找到。仅此一点,他就赢得了群艺馆上上下下的尊重。

群艺馆副馆长姓鞠,兼任编剧和导演,人称鞠导。鞠导是性情中人,长发披肩,常手捧一个大茶缸子,茶缸子里结着厚厚的茶垢。鞠导有时跟演员说戏说得投入,把茶缸子随手往地上一搁,也不管干不干净。三大爷看不下去,寻了个老树桩置放在后台,搭上台布,再搬来两把小竹椅,一个简易茶台便成型了。

鞠导很快就爱上了后台茶室。这里既幽闭又开放,既清静又热闹。不管有什么打不开的心结,化不开的芥蒂,坐在竹椅上,喝着热茶,听着前台的喧闹,主宾轻声细语那么一聊,便一通百通,一顺百顺,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这天晚上,鞠导一个人坐在后台,捧着大茶缸子想事儿,忘了开灯。事儿没想明白,茶喝光了。鞠导站起来拉灯绳,见三大爷拎着水壶下来送开水,吓了一跳。鞠导说:“不愧是三只眼,不开灯你也看得见。”

于是,鞠导邀请三大爷一起喝茶。两人捧着大茶缸子,你一口,我一口。鞠导问:“三大爷,依你看,《茶园飘香》这部戏,三姐妹该安排哪几个人演?”《茶园飘香》是鞠导的代表作,三大爷熟悉戏里的人物和情节。

三大爷说:“鞠导,我大字不识几个,你折煞我了。”

鞠导说:“这戏就是演给你们看的,你代表观众啊!”

三大爷喝了一口茶,认真琢磨了一会儿说:“金花爱权,贵气;银花爱钱,洋气;茶花爱茶园,得接地气。”

鞠导一拍大腿,豁然开朗,主角、配角的分配难题就这么解决了。

从那以后,礼堂里成天都热热闹闹的,《茶园飘香》的排演有条不紊地推进,排戏的日子风平浪静。四月初,戏已定型,宣传部领导来礼堂观看彩排,没想到差一点出了岔子。

《茶园飘香》全戏分四幕,最后一幕背景在茶园,要换服装,男主角临上场却找不到自己的马甲。大家一通翻找,后台乱成一锅粥。这时,三大爷的声音从所有人的头顶传来:“第三排,从左边数第五件,是件大褂。”大家面面相觑。

三大爷接着说:“掀开大褂,马甲套在里头。”

事后,男主角感慨道:“真是服了三大爷,马甲是我自己挂的,自己都忘了。”

五月说到就到。“五一”是群艺馆的大日子,这一天,《茶园飘香》向全县人民汇报演出,县长携领导班子成员一同观看。

虽说久经沙场,但鞠导依然悬着一颗心。从早晨开始,他便稳坐后台,指挥一切。群艺馆每个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直到大幕拉开,礼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鞠导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大戏推进到第四幕,同样的问题再次出现,这次,是茶花妹子的头巾不见了!

小姑娘急得声音里带着哭腔:“谁拿了我的头巾?!”

三大爷几步从梯子上闪下来,一把抓起鞠导茶桌上的蜡染台布说:“用这个吧!”

鞠导亲手帮小姑娘戴好头巾,推她上台。

“金花爱权,银花爱钱,茶花妹子我呀,爱茶园——”

从前台传来小姑娘清亮的唱腔,微微带着颤音。

演出结束,有惊无险。

次日,群艺馆全员放假,礼堂里静悄悄的。鞠导一个人坐在后台,喝着茶,脑海里过电影似的细细回味。

“鞠导——”三大爷从悬空隔间下来,拎着开水壶。许是大功告成,心里那根弦松了,三大爷走着走着,脚一崴,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鞠导叫来救护车,将三大爷送去医院后,又回到后台为三大爷收拾住院用品。

小小的悬空隔间,一床、一炉、一个脸盆架、一把竹椅,干净、整洁。

鞠导从床下的衣箱里拿了几件衣服,端走脸盆,扯下脸盆架上的毛巾,准备出门。

靠后台的那面墙,刚刚晾毛巾的地方,赫然出现了铜钱大的一个孔,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鞠导一惊,像在三伏天打了个寒噤。他胡乱地抓起一件衣服,挡住了那只“眼睛”。

一个月后,三大爷出院,辞了群艺馆的工,回家养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