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弟弟脸色发白,急急忙忙低头钻了进来。我脑袋尽量抬起来,心虚地问他:“奶奶答应了吗?”“不答应,说你们都太累了,只要当了不但学费有了,顺带便也把押出去的房子收回来。”“妈妈呢?妈妈怎么讲?哎呀,你再去听呀。”
“妈妈哭了,”这趟回来,弟弟眼睛也红了,“她说奶奶您已经把嫁衣当了,红宝石无论如何都不好再当了。家里还不算太难,事务所虽然还没开始赚钱,但已经有几个客户了,我们就先用当出来的这点钱做个小本钱,多接点针线活试试看。”“奶奶还没答应吗?”我又想从床上翻下来,弟弟按住我说:“暂时答应了。不过奶奶说了,要是开春了还凑不齐学费,就把我那红宝石给当了。书是一定要读的。”
过几天,虽然腿还有点发软,我还是撑着赶到学校,去教导处说明情况,总算放寒假的时候在学校里找了一份勤工俭学的活。弟弟也替弄堂口的点心店和烟纸店跑跑腿,送送货,挣几个小钱。再加上母亲和奶奶一个冬天起早贪黑的穿针引线,再帮人浆洗衣裳,学费就一点一点积蓄起来了。最后不但够了,奶奶还给我们各买了一双胶底布鞋,说是谢谢我们帮忙留住了我们家的传家之宝。可是弟弟和我不约而同都把鞋子退回店里去了,把钱悄悄交到了母亲手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押出去的“家”终于又回到我们家了。只是父亲苍老了很多,连胡子都有几根发白了,可他一直很乐观,我们也都是。我上了高中以后,在夜校找了一份教成人英文的工作。弟弟则是下午有时间,就去父亲的事务所抄抄写写。我成绩优异,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考上大学,虽然大学的学费很贵,但是我可以半工半读,尽量想办法把学费挣出来。
在大学的入学考试后的一天,我正好休息在家里,奶奶悄悄把我叫到她的“小房间”里,交给我一把黄澄澄的精巧的小钥匙,让我好好保存。她说:“这是开小檀木箱子的钥匙,你也晓得里面有什么,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交到你手上我放心!”我不敢要,奶奶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眼睛里是深深的慈爱。于是我只好点着头,一连答应了几个“嗯”,眼眶一阵发热,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到灶间里想透口气,发现母亲手上已经拿着一根粗粗的红线了。她帮我把钥匙小心地穿了起来,然后郑重地挂在我的头颈上,嘱咐道:“你好好收着吧,不用担心,放心上大学去吧!”我点点头,把钥匙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弟弟也能上大学!”
虽然家里供我上大学很不容易,虽然我半工半读也很艰苦,但大家还是一同咬紧牙坚持下来了。我从大学的理工学院毕业之后,在南方最大的造船厂里担任实习工程师,薪水渐渐增加,差不多快要追上父亲的收入了。弟弟坚决不要我给他一分钱,也开始半工半读的上大学了。他反而经常劝奶奶和母亲不要再接针线活了,她们总是笑着一口答应,回头又背着他偷偷做起来。没过几年,造船厂给我分了房子,可以搬进一间新厢房了。我请奶奶来住,奶奶说什么也不肯,还说她年纪大了,落叶归根,应该回老家去了。最后,新厢房前面一半出租给别人,后面一半作了我的婚房。
结婚后,我也有了孩子,转眼最大的一个也要上学了。现在小檀木箱子就放在我和妻子的床头,原来我是打算把它留在父母家里的,但是他们硬要我把箱子带过去。母亲满面春风地说道:“现在你们都自立了,你爸爸也退休了,我也不接针线活了,更用不上什么红宝石了。”
我笑着问弟弟:“你那时候还小,所以奶奶没把钥匙给你,现在我们轮流保管这个箱子吧。”弟弟笑嘻嘻的连忙摆摆手:“我可没心思一天到晚地管着,就放你这里吧!我要是没钱结婚,就问你们拿!”说完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弟弟的女朋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红彤彤的。我妻子一口答应:“早点来问我们拿噢!”大家都晓得弟弟是在开玩笑,他才不会没钱结婚呢。他已经是审计师了。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这次奶奶终于同意回上海来享享清福了。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父亲笑得特别开心,最后他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奶奶支持他的新计划,虽然退休了,但是现在改革开放越来越火热,他打算老将出马,和弟弟一起开一家父子会计事务所。
这一年的春节前,我们一起到老家把奶奶接了回来。那天我特意拿钥匙挂在头颈上,果然奶奶一眼就看见了,开心地微笑着。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底,奶奶去世了。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了一句:“不要忘记,钥匙是奶奶亲手交给你的。”父亲点点头,抬手在我肩膀上按了很长时间。
2000年的国庆节,有个嫁到美国去的多年不走动的亲戚来看望我们,她是奶奶的一个堂妹,人长得很瘦,头皮上白头发稀稀疏疏的,眼睛却像奶奶当年一样炯炯有神。大家兴高采烈地围着暖锅,听她讲奶奶小时候的事情,聊着聊着,弟媳偶然提起红宝石的事。
奶奶的堂妹一听就记起来了,连连喊道:“有这事!我记得的,有这事!”她酒杯放下来,连酒也不喝了,急着要说话:“那可是缅甸的国宝啊,是你奶奶的爷爷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大臣的时候,一个英国特使送给他的。你们都别看我只瞧过这么一回,却是直到今天也记得清清楚楚啊,宝石鲜亮鲜亮的,就像天上的朝霞一样红艳艳。”“哎呀,”弟弟的儿子调皮的叫起来:“您的眼福比我们都好呀!”大家都开怀地笑了。
“后来红宝石作了堂姐的陪嫁,我还真羡慕。”她顿了一顿,暂时陷入了回忆里,接着她望着父亲说道:“那时候,我想想你几岁了……”“爷爷是不是把宝石当蜜橘吞下去了啊?”我和弟弟的那几个孩子开着玩笑,坐拢一些催着她快点说下去。
“对了呀,那时候你只有两岁,得了很严重的肺炎,老家的大夫都摇头,说是得送上海大医院才能治好。可惜我们家道已经中落,不巧你父亲又刚没了,那些大医院里的费用贵得真是吃人啊。没有办法啊,你母亲一咬牙就把那颗红宝石给当了。陪着你离了老家一起去看病,结果把家也搬到了上海。”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炭火嘶嘶地燃烧着。
弟弟在看着我,我默默地摇摇头。我从来没想过打开箱子,因为我们都明白就算困难重重,看似穷途末路,只要一家人齐心合力,咬紧牙关地努力,最终一定可以渡过难关,柳暗花明。
忽然我回忆起几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奶奶曾经掷地有声地说过:要是开春还凑不齐学费,就把我那红宝石给当了!我长久地回味着这一句话,眼眶中又湿又热,心里也涨得难受,最后不由一下子冲口而出:“其实红宝石还好好地留在我们家呢!”
“这不可能吧?”奶奶的堂妹一脸惊奇,又自问自答地讲道:“难道是我记错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先是妈妈,然后是爸爸和弟弟,最后大家一个一个都开始点头。“真的,红宝石一直都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