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手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终于在黑色夹克最里层的口袋里摸出半截烟头。没有打火机,纸烟无法点燃,他把烟头放在嘴里用力咂吧了几下,神情十分满足,然后,又把烟头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雨越下越大,他把手伸出屋檐,雨水顺着手心滑落,散落地面,溅起一道道清冷的水花。行道树上的黄叶被狂风卷起,有的落到地面,有的落在沿街住户的房顶,有的落在来往的车上。风夹杂着阵阵凉意侵袭着身体,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双手使劲拢了拢衣领。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多小时,旧皮鞋里注满了水,走起路来,脚趾头在鞋子里直打转。天色向晚,他的视线如同往常一样飘向街道的另一边……
街道上行人稀少,雨丝绵密如网,天地一片迷蒙。这时,一个身着蓝色大衣的女人出现了,一头长发烫成时下流行的波浪卷,精致的耳环闪着光,左手提着黑色手提包,右手撑着一把黑伞。她裸露着光滑的小腿,右足踝上系着一根红线,走起路来顾盼生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拎着手提包的左手,她发现后,朝他使劲瞪了一眼,脚步飞快地从他身旁走过。他起身,紧跟上去,始终和她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走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巷子里路灯晕黄,许多人家的外墙上有红色油漆喷的“拆”字。他凑近墙壁,仔细观察这个圆圈里的“拆”字,似乎想看个究竟。突然对上一个住户凌厉的眼神,他打了一个寒噤,走开了。
逼仄的房子里传出电视播放的声音,电线如蛛网般在楼宇间盘结,从窗户里飘出饭菜的香味,小孩的哭闹声,间或响起大人的责骂,这才是热气腾腾的生活啊。他一边感慨,一边加快步伐,排水沟里的水满溢到路面,她踮着脚尖轻巧地涉水而过。
突然,一条黄狗从一扇门里猛地蹿出,向女人扑去,紧紧咬住她蓝色大衣的下摆。女人当机立断,抡起手提包用力拍打黄狗,手提包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最后,黄狗落败,停止攻击,伸长舌头,喘着粗气。她站在原地进行深呼吸,停顿几秒后,她突然使劲往狗的肚子上踹了几脚,意犹未尽地哼了一声,简单整理仪容,重新撑着伞,走在雨中。
她的大衣下摆在风中轻柔地款摆,撩拨着他的心,他的目光追逐着她。在一个转弯的巷角,她忽然停下来,转向他,目光熠熠。“给我一支烟!”她的语气有些急促。他惊讶地看着她,顿了顿,小心摸出一根藏在夹克里层的半截烟头,缓缓递给她。她从手提包里摸出银色打火机,“哒”的一声,冒出一小簇清幽的火光。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点燃的烟头,小指微微翘起,轻轻吸了几口,红唇轻吐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烟圈。火星忽明忽暗,在缭绕的烟雾中,她的眼神悠远,神情愉悦。
他们静静地站着,各自怀想。不一会儿,她拉回思绪,兴致勃勃地说着她的工作和生活。这些声线仿若合奏着一曲美丽的生活乐章,或快乐,或悲伤……那是一个他不明白的世界,新鲜、忙碌、充实,他充满兴味地听着。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和着雨声,轻轻敲打在他湿漉漉的心上,在他平静的心里荡起了波澜,他的脑海里禁不住勾画出一幅幅生机盎然的生活图景。
蓝衣女人吸完这半截烟头后,恨恨地骂了句“神经病”,不知道是针对他还是她自己。骂完之后,悻悻然离去。
这样熟悉的场景不断上演,他站在蓬勃的雨中,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模糊,然后消失……天地一片空茫,仿佛演员谢幕后空阔的舞台。这次,他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在渐渐稀落下来的雨声中凝神思考,双目炯炯。
自从双腿受伤残疾,他就害怕面对别人的目光,这些目光里透出的善意和怜悯把他压得很低,仿佛生活已经全然无望。耳边响起“铛铛”的金属碰撞声,面前的瓷碗里多了几枚硬币,捡起来握在手心里,上面还留有余温。他急忙抬起耷拉着的头,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那抹蓝色的身影和纤细的足踝上若隐若现的红线。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把这几枚硬币在手中翻来倒去数了好几遍,深吸一口气,小心收进夹克的最里层,背靠墙角,继续蜷缩着,闭上了眼睛。
有些东西从他心里长出来了,是什么呢?他如此反问自己。喧嚷的世界,屋檐下雨水的声音,积水流进下水道的声音,汽车刺耳的喇叭声,这些声音混成一股激流在他心中涌动。湿透的裤子紧紧贴着大腿,腿伸直开来,仿佛一节干枯的树干。他把裤管卷起,露出两条畸形的腿,上面青筋纵横。
雨停了,迫不及待登场的晚霞,用灰蓝、黛紫、橘红把天空渲染成瑰丽的景致,褐色的树干微微发光,像是涂了一层清漆。这是棵什么树呢?也许是香樟吧,因为它在偷偷散发着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目光到处寻找。他歪着脑袋想着,手指在空中无意识描画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的目光又回到狰狞的双腿上,他想起巷子里墙壁上的“拆”字,它们似乎有某种相通之处。这双被生活打上了标记的腿,在新的生活里,能走出一条新路吗?他叹了一口气,从夹克里层摸出剩下的半截烟头,用打火机点燃。他吞吐出一个又一个悠然的烟圈,眼神悠远,神情愉悦。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路灯渐次亮起,路面泛起粼粼的波光,市声喧哗。这时候,街角出现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由于奔跑,男孩的脸上泛起诱人的红晕。男孩兴奋地同他说着校园里的趣事,他拄着拐杖,面带笑容,尾随着男孩,如同一条鱼一样游出这条幽长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