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如今的盈盈比,我确实太幼稚了。我过了好几个月才发现,杜盈盈初中就交了男朋友,而且男朋友就在我们班。王宇矮墩墩的,原本坐在第三排,他自己一定要调到最后一排,那位置我怀疑他都看不到黑板,但他看清楚盈盈是没有问题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能看见。他们在学校里不怎么说话,每天放学,我和盈盈走到校门口,王宇总在那个电线杆下面等着,盈盈见了他,总会拉一下我的手说:“那我走了啊。”我说:“嗯,盈盈你好生点。”但我是让她好生点什么呢?在那个时候,我也并不清楚,我只是觉得,盈盈拉我手的时候特别用力,像是想和我说什么,但一直没有说出来。
我说:“王宇长得也不帅啦。”她说:“男人重要的不是帅不帅。”我说:“那什么重要呢?”她说:“重要的是实力。”我说:“王宇有啥子实力,期中考试他三科不及格,数学才考三十多分。”盈盈迟疑了很久才告诉我,王宇他爸是区长,以后可能是市长,她爸下岗了,她妈跪下来求厂长才能留在厂里头,一个月拿两百多块钱。我没听懂,说:“然后呢?他帮你爸安排工作了啊?”盈盈说:“那倒没有,我爸在广州打工。”我说:“那到底区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盈盈又说:“现在可能还没有,以后就有了。”我说:“你还要跟他有啥子以后啊?以后你都读大学了。”盈盈说:“他说了,我去哪里读大学,他就去哪里。”我说:“你要是去了北京,他还考得起北京的大学啊?”盈盈说:“那我应该也不去了。”我说:“杜盈盈你是不是疯了?”盈盈说:“等你有了男朋友,你就懂了。”我问她:“耍朋友是不是很好耍?”盈盈有点茫然,说:“好耍啊,特别好耍,等你有了男朋友,你就懂了。”
我没有男朋友,但我也看得出来,坐在我斜后方的肖运生有点古怪,每次递作业本给我,都红着一张脸,开始我以为他是想抄我数学作业,后来才渐渐回过神来。肖运生一脸憨相,数学虽然不至于考三十几分,但也差不了好远,我一直以为他除了长得高一无是处,直到班主任为学校的歌咏比赛选主唱。校长也是有点绝,为了不耽误上课,把歌咏比赛挪在暑假,放假前要把曲目和主唱都定下来。我们班主任是从成都进修回来的女老师,满脑壳新鲜玩意儿,为了表示没有暗箱操作,大家都要一一上台现场表演,别的人我当场就忘了,大家估计也都忘了。
盈盈选了《红豆》,肖运生选了《遥远的她》。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那天我知我知快将要别离没说话,夜雨中似听到她说不要相约,纵使分隔,相爱不会害怕。遥遥万里,心声有否偏差,正是让这爱试出真与假。”
按理说每个人只能唱一分钟,但大家都被这个场面镇住了,听他们把副歌部分唱了两遍。他们之后,别的人上不上场都不重要了,班主任连投票流程都没走。选拔结束后我和盈盈走到学校门口,还是那个电线杆,但王宇不在,我陪她等了五分钟,还是不在。我很高兴地说:“盈盈,我们去逛街嘛,你都没陪我逛过街。”盈盈脸色惨白,紧紧拉住我的手,大热天,她的手冰冰的,像一条蛇。“好的,我陪你去逛街。”她说。
两个人加在一起只有五十三块钱,也没什么可逛,吃了凉皮,吃了冰粉,又吃了辣得不得了的凉拌大头菜。那天白天出奇晴朗,到了傍晚,满天盛大的晚霞,两个人一次次为某朵云停下来,指给对方看。我们无处可去,却又舍不得走,反复从旭水河这边走到另一边,天已经快黑了,绚烂晚霞在一点点消散,平桥上零零星星有几个婆婆在卖菜。在剥好的苞谷米和毛狗豆中间,有一个叮叮当当的首饰摊,老板自己一边耳朵打了三个耳洞,面前摆一块纸板,上面硕大几个红字,“无痛穿耳,十块”.我说:“盈盈,我们去打耳洞好不好?我一直想打耳洞。”她吓了一跳,说:“戴耳环啊,戴耳环会不会太妖了?”我说:“妖啥子哟妖,撒切尔夫人也戴耳环,你看撒切尔夫人多严肃,你晓得不?人家是保守派。”盈盈说:“撒切尔夫人是外国人。”我说:“外国人咋了呢?”盈盈也不知道,她沉默了很久,和那天的很多时候一样,我觉得她既快乐得不知所措,又有点心不在焉。
盈盈最后也没打耳洞,我打了,那把枪对准我耳垂的时候,我紧紧抓住盈盈的手。无痛穿耳,两枪下去痛得我泪流满面,盈盈替我用酒精棉消了毒,又从老板的一盒子茶叶梗里细细挑选,想选两根最细的,插在血呲呼啦的耳洞里面。我擦干眼泪,看她低着头一丝不苟地选茶叶梗,一时觉得胸口有一股浩荡之气,像金庸小说里的场面。我说:“盈盈,我以后要报答你的。”盈盈笑起来,说:“怎么报答?”我说:“你要什么报答?”盈盈想了想说:“那以后我被人欺负了,你帮我欺负回来。”我疑神疑鬼地说:“王宇是不是对你不好?”盈盈说:“没有啊,很好的,他就是太爱我了。”我说:“那你爱不爱他呢?”盈盈说:“你怎么跟王宇一样,老问这个。”我说:“到底爱不爱嘛?”盈盈一下急了,几乎破了音,说:“爱爱爱!你要怎么才相信我?”我吓了一跳,说:“我没有不相信你啊,盈盈你怎么了?”盈盈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平常模样。她说:“对不起,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证明爱这件事。”我说:“这件事还要证明啊?”盈盈说:“当然了,不然谁会相信呢。”我说:“还要谁相信啊?”盈盈说:“你不懂。”茶叶梗找到了,她轻轻插进耳洞。我又问:“我不懂你懂啊?那到底怎么证明呢?”盈盈语气轻松,说:“去死嘛,死了什么都能证明了嘛。”
打耳洞可以送一对耳环,送的耳环都没什么好东西,但我们选了又选,选了又选,最后是盈盈替我选了一对金色星星。我说:“有点小哟,那对大圈圈是不是好看点?”盈盈说:“这是你的名字,这对耳环能保佑你。”我说:“那我再买一对,你也被保佑一下。”盈盈说:“我都没有耳洞。”老板在旁边说:“没得关系,有耳夹款,十块钱。”那一天就这么到了尽头,我们该分开了,我们的家在旭水河的两岸,我们站在平桥的第一个墩子前。盈盈突然说:“晚星,你对我真好。”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哪里对她好了?今天大头菜还是她出的钱。盈盈说:“晚星,我们下次再一起逛街。”我说:“好啊,你把耳环戴上。”盈盈捏着那对星星耳夹说:“好啊,我们下次一起戴。”我说:“以后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买真正的金耳环了。”盈盈说:“好啊,以后长大了,我给你买一对真正的金耳环。”我说:“我也给你买。”
歌咏比赛那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十五,班主任给每个人都画了红脸蛋,到最后所有人的脸都花了,像七月半的鬼四处乱窜,拿了第一名拍完大合影,我和盈盈往外面走,肖运生似乎想找我说什么话,顶着一张红脸蛋几次三番晃到我们前面。我不耐烦地说:“肖运生,你不要挡路。”他憨憨地说:“哦,对不起。”这么来了三次,他就远远落在后面。我和盈盈走到校门口,王宇站在电线杆下面,我才注意到那天他没参加歌咏比赛,我们的脸都绯红,他的脸黑漆漆的,像另一种鬼来了阳间。盈盈见了他,拉一下我的手说:“那我走了啊。”我说:“嗯,盈盈你好生点。”我这时候才发现,她戴了那对星星耳夹,遮在散掉的马尾后面,明明是假金耳环,但在灼灼日光下,却有和真金一模一样的光彩。
那天晚上,我和爸妈一起去河边烧纸。出门晚了,街上空空荡荡的,百鬼应该已经过桥了,只有卖夜宵和吃夜宵的人在顶风作案。风声呜咽,像卷裹着谁的哭声,月光直直往下,照亮粼粼水面,在那个旋涡的位置画了一个准确的圈。借着那点月亮,我看见水上有黑影浮动,往圆圈的中心奋力游去。
我说:“那里有个人!”
我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是鬼吧。”
我说:“鬼不是都从桥上过来吗?”
我妈说:“哪个晓得,可能过了桥,又想回去。”
我说:“不能从桥上回去啊?”
我妈说:“奈何桥,过了夜才能走回头路。”
我说:“一晚上都等不了啊?”
我妈说:“人家不想等了。你管人家的呢。鬼的事你都要管,我看你管得宽。”
我们烧了纸往回走,沿路都是烧过的纸灰堆,被风吹得漫天飘散,纸灰让月光显得暗淡,月光曾经指明了通往旋涡的道路,但如今水只是水,一片混沌。我无端担忧起来,我想,那个鬼该不会迷路了吧?万一她找不到那个涡,又过了夜没能上奈何桥,该怎么办?不晓得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她。我妈没有说错,我就是管得宽,我连鬼的事也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