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家的这副石磨可真是好呀。女人记得,娘家也有这样一副石磨,一样是用一块整青石开凿出来的。那块大青石原先就卧在娘家门前的溪涧里,碧绿的溪水打到上面,溅起洁白的浪花,哗哗地响。那一年,门前弯弯的山路上叮叮当当地响着,随着声音,山道走上来一个小石匠。
那小石匠在娘家住了整整十天,每天叮叮当当地在门前的溪水边凿着那块大青石。凿着凿着,小石匠抬起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扫视过来——屋子里,正注视着小石匠的自己顿时羞红了脸。那脸啊,红得就像檐下挂着的那一串串红辣椒……想到这里,女人的心猛然间像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紧握磨柄的手缓慢下来,乳白色的豆汁在石磨的齿缝间无力地打着旋儿。就在这时,院坝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屋,他忿忿地说:“西园里的南瓜被人摘了。”
嫁到白云村来已经有好几年了,这样的事每年都要发生几次。女人不慌不忙地在围腰上揩了手,说:“摘就摘了吧。有啥子大惊小怪的。”
“我大惊小怪?”他一下子火了:“光摘了南瓜也就算了,你去看一下,菜园里的菜不知道被哪家的猪儿都糟蹋成了个啥样子了呢!”女人急忙停了手,将磨柄交给他:“你来推一下,注意推细一点儿,别粗了浆。”说完,她跨出门来,急忙往西园里赶去。
菜园里果然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猪儿的蹄印。青海椒、红海椒、秋茄子、秋黄瓜等各种蔬菜散落一地,更气人的是,还有一排刚刚爬上架的四季豆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藤藤叶叶倒伏得一地都是。
这片菜地可是自己忙了整整两个炎热的夏天才整理出来的啊!
从园子里出来,女人手上狠狠地攥着一大把乱菜。她越想越气,终于硬了心肠,高声朝空中恼火地骂了几句。村巷里静悄悄的。有一户人家开门望了望,见是女人在骂,又“吱呀”一声关了门。
骂了一阵,女人气也消了,这才有点儿后悔刚才的举动来。她想,幸亏没人接上嘴,要不然,又该爆发一场吵闹了。唉。话又说回来,谁家也不应该这样放猪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快到黄昏时,豆花的清香从灶屋里一阵阵地飘了出来。女儿小小在堂屋里做作业,不时兴奋地跑到灶房里,吵闹着要喝豆浆。他打整了牛屎,正在院子里喂牛呢,远远就听见了村巷里李家女人那又粗又高的嗓门:“吃家饭,供野种,肚皮头揣了个私娃娃就嫁过来,你当我们白云村的人个个都是憨的嗉?摘了你的南瓜又咋子呢?背时!你们的牛吃了老娘的菜,腔都不开一声,惹毛了,别说放敞猪,老娘还要上房揭瓦呢……”
“呀!”他突然惊喔喔地大叫了一声。
院门抖动着。女人从灶屋里冲出来,满脸是泪,死死抱住自己的男人。他嘶哑着嗓子,捏着拳头,使劲儿往外冲。小小吓得呜呜地哭着。他冲不出去,耳里听着的尽是那些不堪入耳的屈辱话,一腔火无处去,就扬起手来,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家女人身上。
圈里的老牯牛吓得停止了反刍,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四周渐渐寂静下来。
那李家女人泼闹了一通,见这家人始终不敢接嘴,觉得今天找够了威风,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扬长而去。
满村的灯火高高低低地明亮起来,又一盏盏熄灭下去。
屋后的山脊上,一弯月牙又散发着洁白的光芒,忧伤地爬了上来。几缕山岚在山腰间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他还坐在灶下,两手抱头,十指狠命地揪着一头乱发。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着灶上那一锅白生生的豆花和一地碎碗。小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清亮亮的泪。女人从墙角里站起来,轻轻将小小抱起来,准备放到里屋的床上。
“腾”地一声,他气汹汹地站了起来。女人怔了怔。他一把夺过小小来,借着月光,一双灼烧得血红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她沉睡的脸庞。半晌,他的一双眉毛渐渐恶狠狠地立了起来。
女人提心吊胆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握着的那又小又瘦的羊羔般的女儿,浑身抖颤着。他正要发作,小小却在梦中抽泣起来,迷迷糊糊地说道:“伯伯别打妈妈,别打妈妈,小小听话,小小听话……”
寂静中,那一声声稚嫩的童音撞进耳朵里来,他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急速淌过的溪水般从指尖一点点流失了。他抱着小小,一步步走进房里,将她轻轻地放到小床上。小小仿佛在梦中也感觉到了什么,滚烫的小脸紧紧地贴着他起伏的胸膛。
将小小哄进了梦乡,他回过头来,目光直直地望向女人。女人惨笑着,也不说话,只是大睁着眼睛,空荡荡地望着灶屋尽头那一处空荡荡的角落,这痴呆呆的动作却激怒了他。猛然间,他胸腔里那一股狂潮洪水般涌了上来,头脑中像有人“咣”地敲响了一面锣,他突然发一声喊,朝女人猛扑了上去。他恶狠狠地将女人按在身下,肆虐着,疯狂着,发泄着,仿佛要把白日间作为男人所受到的屈辱要变成一场暴风雨……他没有看到,两行滚烫的泪水此刻正从他身下的女人脸上无声地滑落下来。
女人在地上仰起脸,将头扭向窗外,一大朵一大朵棉花般的飘逸的云层间,一弯月牙正缓缓移动着。当心中那股狂潮终于平息下来时,他搂着女人洁白的身子,躺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