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那弯洁白的月牙升得更高了。村子里清风鸦静,连狗都紧紧地闭了嘴巴,伸长了耳朵倾听着。这一晚,整个村子里的人其实也都没有睡着,他们兴奋地支起耳朵,仿佛在期待着一场热热闹闹的、暴风雨般的吵闹,那样,明天在地头枯燥的劳作中就有龙门阵可以摆了。然而,当第一声鸡鸣响起来时,在村子西头的崖壁下,那几间孤零零的瓦屋里依然静悄悄的。
一直静悄悄的。
地里的秋红苕还没有插完,人们看到他又吆喝着老牯牛,默默地下到了自家坡地里。
漫山遍野站立的苞谷秆都收回去了。秋渐渐深了,各处的山坡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地里,绿油油的红苕藤子支起了无数的猪耳朵,风一过,散开一道道浅绿深绿的波痕。
一夜之间,“快快黄”那悠远的叫声从山林里悄然消失了。当村里的人们沐着深秋的风,从农事中猛然抬头时,忽然无比惊奇地看到——他,村里最窝囊的男人昂首挺胸地出门了。
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他推着队长家那辆又高又大的鸡公车,胸膛高高地挺起,两只粗壮的手强有力地握住车把,那张黑红黑红的脸膛上似乎有一些羞涩,然而当阳光照耀下来,村人们看到,他嘴边却明显咧开了一道弯弯的、不无骄傲意味的笑意。
好似他已经把整个家当都装到了车子上:宽阔的车辕上,粗麻绳横七竖八地捆着的,是堆得高高的、鼓鼓囊囊的几麻袋粮食;车辕两边,分别挂着十多只翅膀扑扑挣扎的鸡子和伸长了颈项呱呱直叫的鸭儿。
小小肩膀上搭了一根麻绳,在前面低头拉着车。上坡的时候,他在后面蹬开八字步,将背脊骨高高地躬起。小小肩膀上的麻绳绷得直直的。鸡公车在山道上曲曲折折地行走着,不停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这是村人们没有听到的话——小小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问他:“伯伯,我们把粮食拉去卖了做啥子呢?”
“小小,我们卖了粮食,好交钱啊。”
“啥子钱?”
他迟疑了一下:“你还小,不懂,等长大了就晓得了。”
“嗯。”
走了一会儿,小小又问:“伯伯,咋个他们都说我不是你的娃娃呢?”他停住脚步,望着小小,慈爱地说:“他们瞎说,你和弟弟都是伯伯的好娃娃。”
小小回过头,不解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他笑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坡上劳作的村人们,骤然提高了声音,愉快地说:“你弟弟就要到我们家来啦,就要来啦。”
第二年初秋,当另外一个村的人在崖窝子那边活捉了一头五十多斤重的野猪,高兴得放起了过年时才放的“震天雷”时,白云村的人们也欢欢喜喜地吃了他儿子的满月酒。捉到了野猪的人们在崖窝子那边欢呼一声,他家的院子里也就相应着笑闹一次。
大伙儿喝着清冽的苞谷酒,吃得高高兴兴。女人们忽然站了起来,纷纷涌进床屋里,口里不停地说着“看月母子看月母子”。李家那个女人也跟着涌了进来,伸手逗弄着那一张圆圆的脸蛋,笑得合不拢嘴。当李家女人再次伸手时,用小铺盖紧紧包着的奶娃子却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就不可收拾,像发大水一般,唬得酒桌上的他和众人大惊失色。
女人头上抱了厚厚的帕子,将刚满月的儿子驮在手臂上抖来抖去。这奶娃子却兀自不管,只张嘴大哭,眼里却又没一滴泪。李家女人分开他后脑一瞧,呵呵笑道:“怪不得呢,你们快看,这娃娃长了两个旋儿呢,是说咋个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哦。”
众人呵呵地笑起来。
女人也笑了,边拍打着怀中的孩子,便轻声哼起来:“扯锯还锯,吃口奶奶抄沙地,抄得牛儿子不歇气。”
她低下头,用嘴轻轻亲着儿子,眼睛里满是慈爱的神情,仿佛手中摇摆着的是一块心肝宝贝,永远也瞧不够似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只有他女儿小小一个人躲在人群后面,家里第一次这么闹热,但这热闹却仿佛与她全然无关。这女孩小小的眼睛里似乎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像愁绪又像惊诧的蒙蒙水雾。
他咧开嘴,笑了笑,叉腰站在堂屋门口,朗声对着满院子的人们说道:“喝起,喝起来哟。”
这时候,他刚来到这世上一个月的儿子两手捏着拳头,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地打量着,渐渐地,这孩子的目光定在了房顶上那一缕洁白的炊烟上。那炊烟起初还有些散漫地飘来飘去,后来却拧了一股绳,直直地向蓝天上升去。这孩子觉得有趣,也咧开嘴,露出了来到这人世间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