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中原文化的敬畏,忽必烈将礼贤下士的文章做得十足。赵孟頫首次在元朝的朝堂上露面时,忽必烈给足了他面子,竟让他坐在右丞叶李之上。甚至把他当作神仙中人,将他和前辈才子李白、苏东坡相提并论。
此刻,镜头切换,眼前浮现另一幅画面——天宝元年,即742年,唐玄宗一纸诏书将李白召进皇宫。大诗人贺知章惊呼李白为“谪仙人”,解下腰间金龟换酒。唐玄宗亦给出了极高礼遇。临行前,性格外露的大诗人李白按捺不住狂喜,扯着嗓子喊出千古名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同样受宠的赵孟頫当然没有李白的豪气。他性格内敛,可以说,在政治上,他比李白表现得更为成熟。这位谦谦君子,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作诗吐露喜悦心境:“海上春深柳色浓,蓬莱宫阙五云中。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钧天一梦同。”政治抱负得以施展,积郁多年的这口气终于畅快地吐出来了,怎能不令人兴奋?做官的感觉,如登蓬莱宫阙,飘飘欲仙啊!在愉快的心境之下,赵孟頫遂画了《人骑图》。
往事历历在目。赵孟頫胸中涌动起暖流,笔下,亦隐藏不住幸福。他将官人身上的红衣,渲染得格外鲜艳。登上人生巅峰的快意,赵孟頫喊不出来,只能含蓄表达。
旁观者清。《人骑图》中规中矩,在艺术史上,地位轻淡、缥缈。这匹马,沦为技巧之马、工具之马,而非灵性之马。
三、
深秋的旷野上,古木萧条,气氛悠然。一匹饱经沧桑的马与观者正面对视。这匹从岁月里穿梭而来的马,不再对外物感到好奇,它神情倦怠,而其身旁的伙伴,侧身俯首吃草,气息轻盈。赵孟頫对自己的伤口轻描淡写。
《古木散马图》中的两匹马从远古而来,身披禅意的薄纱。
“古意”,是赵孟頫一生孜孜以求的艺术风格。出身高贵的赵孟頫对“低俗”二字深恶痛绝。远古世界,山林寂静,了无人踪。古意,可以绝俗。
他累了。赵孟頫饱尝功名的另一番滋味,从政以来,他如履薄冰。现实种种,常迫使他思考很多深刻的人生话题。笔墨,沿“古意”走向深邃。那匹马的眼神异常柔软——无奈、惶惑、倦怠、淡然、寂寞。融化自我,与天地相合,亦是对命运的臣服……赵孟頫的仕途,表面上一帆风顺,实际上暗流涌动。由于受宠,他时常为一些官员所诟病。他的宋皇室后裔身份,让当权者不得不提防。
身为湖州人的赵孟頫,时常想起苏轼。政治命运无常,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给赵孟頫以警示。他深知,自己跟前辈苏轼没有本质的区别,处境并不安全。为官一天,随时有可能被政敌以皇权的名义扼住咽喉。
赵孟頫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时而是官员排挤的眼睛,时而是宋代遗民对其人格鄙夷和讥讽的眼睛。
对此,赵孟頫即使早有预料,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超脱。无奈之下,他选择逃避。一方面,逃到宽广的笔墨境界里放逐自己;另一方面,他多次请辞,先是主动申请外放,做了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而后又辞官回到家乡湖州。
赵孟頫向往自由生活,在林泉中,他登山临水,竟日忘归。然而,消散冲淡的隐逸,这颗埋在赵孟頫心底的种子,伴随着他在“穷”“达”之间长久徘徊,终究没有成长为参天大树。这种理想,只在画里得到尽情舒放和伸展。
他向往陶渊明的生活,却没有勇气做陶渊明。他多次画《归去来图》,题曰:“弃官亦易耳,忍穷北窗眠。抚卷三叹息,世久无此贤。”像陶渊明这种贤人,这世间,又有几人呢!
47岁,赵孟頫自写小像。青绿坡石,急湍清流,幽篁蔽天,完全将尘世的喧嚣隔离在外。这是赵孟頫的“理想国”。而他自己,则是拄杖行吟的高士。
《古木散马图》,充满静穆而沧桑之感。逝者如斯夫,荣辱进退,已成过眼云烟。从那匹马的眼神中,似乎可以追溯一个极富才华的文人在宦海中进退挣扎的往昔。
四、
行文至此,我们再回到韩干。他的代表作《照夜白图》,是一首献给沉默者的诗:一匹健硕的白马,灵魂里奔涌着自由的血液,性情奔放。被命运的缰绳定在拴马桩上,它心有不甘。它个性通透,思想里没有低迷的因子。它从不去谋虑逃跑的计划,而是选择直接挣脱。傲气从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不顾一切,它带着缰绳向前冲,倔强得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倍,全然不计较结局——成功与失败的纠结,那真是煞风景的情绪。它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它奋力一搏……它是唐玄宗的爱驹,曾在“安史之乱”中,深深抚慰了唐玄宗的心。照夜白,不仅照亮了唐代的暗夜,光束,也打到了赵孟頫身上。
当赵孟頫与《照夜白图》对视,搏动跳跃的激情被瞬间启发。这个高喊着自由口号的起义者,闪着光亮,像一面铜镜。恍惚间,赵孟頫于其中照见了自己的软弱。之后,有很多个片段,照夜白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闪回。他艳羡这匹白马,活得畅快淋漓。
然而,深谙画道的赵孟頫怎么会不明白,《照夜白图》只属于韩干和他的时代。而他自己,却只能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顺便设计自己的马匹。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忽有山河大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