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从苦难的生活中窥见生活的美妙、神奇、充满高尚的意义?神学、哲学、艺术、文学很早就统一在了他觉醒的生活中,他的灵魂也早就进入了“澄明之境”。因此,即便在肺结核的折磨下,他依然能把寄居乡间的生活过得流光溢彩:他能与马尔科维奇的灵魂夜夜为伴;他怜悯世间那些沉沦和颓废的灵魂,并认为“清理精神世界的淤泥”“阻止心灵的消沉”也是伟大的事业;他对“艺术家总的纲领”孜孜以求;他说自己需要生活在人民中间,完全是出于生命的自觉,与政治和意识形态无关;他渴望着把血管里的奴性一点点挤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每天清晨都可以在生命的地平线上见到自由的阳光。
他亲自照料花园,挖掘池塘,栽种草药,每天花很多时间在花园里散步。他从国外购买花木种子,亲自栽培并精心护理,还给园林里的花草编目。他对播种苜蓿、观察群鸟、孵化小鹅等一切事情都感到新鲜有趣,没事就喜欢待在花园里,在那里观察果树、灌木,有时还自己修修剪剪。日久天长,他逐渐养成一种习惯,无论是侍弄花草还是垂丝钓鱼,或者与人谈话,他都能同时进行和写作有关的思考与工作。对于花园的痴迷和身处自然的骄傲,洋溢在他写给友人的信中。“夜莺又在凄厉地悲啼,月亮彻夜都在苦闷地思念着情人。”“白头翁正陶醉在天伦之乐之中,高唱赞美大自然的颂歌。”他说亲近大自然是幸福的必要条件,舍此不可能有幸福。
多么有趣而深情的灵魂!在感悟契诃夫的人生和艺术的时候,我找不出比“园丁”更合适的意象了。
他在梅利霍沃和雅尔塔的别墅里亲手建造花园,培植土壤,栽下许多树木和花卉。契诃夫的妹妹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契诃娃在回忆录《遥远的过去》一书中特别提到,契诃夫一生钟爱玫瑰。契诃夫在给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导演丹钦科的信中也曾提到,自己亲手在雅尔塔的别墅花园栽下了一百多株玫瑰。
契诃夫一生种下了多少树木和玫瑰?如今他所钟爱的玫瑰还在吗?一个“寻找契诃夫的玫瑰”的想法就此印刻在我的心里。
我把原定的旅行方案和拍摄计划告知新华社的朋友。根据原计划,我打算先去梅利霍沃庄园的海鸥小屋拜访夏日的玫瑰。可是因为疫情的原因,俄罗斯关闭了所有旅游景区和名人故居。我们物色好了莫斯科的摄影师,可是梅利霍沃契诃夫纪念馆迟迟不开放。怎么办?虽然有些焦急,但我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到了6月玫瑰盛开之时,梅利霍沃或许就开放了。
当我看到从万里之遥传回的一帧帧图片时,我的眼睛湿润了。契诃夫曾经的生活宛在眼前。我仿佛看到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时的喜悦神情,仿佛看到他穿上工作服带领全家粉刷庄园、整修道路、开辟花园、种植树木;仿佛看到他在夜幕降临时,在充满泥土气息的乡间给远方的友人和读者写信;仿佛看到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亲手建造的家庭诊疗室为梅利霍沃当地的穷人行医看病;仿佛看见他在可爱的蓝色小木屋写作那部伟大的《海鸥》时的背影;仿佛看到他在院子里种花浇水,看到他在种满菩提树、樱桃树、苹果树、槭树和椴树的林荫道上散步的身影……
“寻找契诃夫的玫瑰”注定成为我生命中闪光的一幕。我盼望着这场波及全球的疫情早日过去,让我能够前往契诃夫的花园,向他献上一朵玫瑰。
所有熟悉或陌生的事实都以一种巨大的引力,把我引向契诃夫的花园,走近这位“俄罗斯的园丁”。寻找契诃夫的玫瑰,就是寻找契诃夫高尚的灵魂,寻找他孜孜以求的幸福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寻找永不凋零的希望和爱,以及生存于这世上的神圣意义。每一次重读契诃夫就是一次对已有认识的更新和颠覆,每一次重读契诃夫就会强烈地感到他没有离去,他就坐在我们面前朝着我们微笑。
(摘自译林出版社《契诃夫的玫瑰》 作者:顾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