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鱼与鸟(2)

古人常常取“江月去人只数尺”跟孟浩然的“江清月近人”比较,又大都认为杜过于用力,孟自然不费力。如果不计较不恰当的抑扬,这个比较的眼光很好。杜甫的一生,本来就是笨拙而用尽全力的一生。孟浩然则太平盛世人,其人冲和,其诗淡泊,一向如此。

同样写夜里的静与寂寞,孟诗中那个“我”仿佛化去,与江光月色融成一片,哀愁、寂寥、怅惘、温暖,一切都变得淡淡的,与诗句描写的景色一样似有若无。这时,江与月非在末句不可,不如是不足以消泯物我之分。

杜诗中的“我”不但不会消融在夜色中,反而大大地凸显出来。就像“只”与“欲”这种用力而笨拙的字眼的存在一样,诗人的“我”是比黑夜还黑,比山石还硬,比寂寞更深沉,比江流更汹涌的存在。是任谁读到诗歌的时候,都无法忽视的。而且,对只有四句的绝句来说,四句中要有起承转合的变化,末句尤其吃重,或猛转,或统收,或斩钉截铁,或神韵悠长,如此诗歌才有趣味,才有力量。那么,“江月”出现在首句,只是要引出,要借月光和灯光去朦胧照向诗人更在乎的景象。是什么景象呢?

沙滩上的白鹭正蜷曲身子,安静睡着。这安静承接着前两句的安静,于是更加沉静。寂寞啊!同样的寂静,歌德也体会过:“一切峰顶的上空/静寂,/一切的树梢中/你几乎觉察不到/一些生气;/鸟儿们静默在林里/且等候,你也快要/去休息。”(《漫游者的夜歌》,冯至译)杜甫也想到了永恒的“休息”吗?当然会吧。当怀疑和厌倦袭来的时候,早点结束岂不更好?但杜甫之为杜甫,作为中国三千年诗歌史上独一的、永恒的杜甫,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不会让幻灭和虚无吞噬自己,因为他有力,不,有力不准确,应该说他用力。“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这是诗人的曲陈心声。

于是,在连着三句的静之后,要动,要有声响,要打破这黑暗沉闷的茧。一条鱼从船尾的水面跃出,拨剌一声,那声音一定异常明亮,打破沉寂,再归于沉寂,更大更深的沉寂。人生的哀痛、悲凉与诗人心中的生机、倔强,似乎都蕴藏在这动静变化之后。读者读此诗,便知诗人虽然老病缠身,却还未堕颓唐之境,其心内沉郁之力与不羁之趣尚在,不时要鱼跃而出。所以《八哀诗》《秋兴八首》《诸将》《咏怀古迹》《登高》这些千古之作,还在蛰伏酝酿,等待着从诗人胸中喷薄而出。

杜甫致君尧舜、再造风俗的理想,终究没有实现的一天。如果放长历史的视野看,唐王朝恐怕很难说走出了“历史的三峡”。当中国的历史真的走出“三峡”,走向另一片天地时,已经进入宋代。贵族的时代彻底结束,平民士大夫的时代来临。新时代的知识精英不再把家族阀阅当作多么了不起的东西,他们首先看的是一个人的理想抱负,是他的德性和能力,是他的人生如何去造就,是整个的生命如何实现。这时,杜甫诗中书写的怀抱理想,永不向沉沦妥协的一生,看似笨拙,却如此真诚而有力量,毫无意外地赢得了后世人永远的仰慕和叹赏。

1992年的夏天,还没有江鱼跃入我的生命,但我在船上结识了一位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一老一少,大概总是很容易结成友谊。后来老先生对我说:“你是我的忘年交。”我问:“什么是忘年交?”

船过奉节,老先生教我“诸葛大名垂宇宙”这首诗。他对我说:“‘三分割据纡筹策’,说诸葛亮费尽心力,也只得到三分割据的结果。那为什么还要称赞他‘万古云霄一羽毛’,说他是翱翔在万古天空的一只鸟呢?”我当然不能回答。老先生接下去解释:“三分还是一统,成功还是失败,是天意,是运势,人力是无法对抗大势的。一个‘纡’字,写出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历史的运势很难改变,但一生所作所为中展现的品德、意志、才华,贯彻其中的精神,才是最可贵的。正因为这样,诸葛亮才如羽毛凌霄,睥睨万古。杜甫也是这样,所以他才能理解诸葛孔明,才能写出这万古名句。这就是将心比心。”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认真点了点头。

“希望将来的你,也能理解杜甫。”

老先生又补上一句。之后一老一少都不说话,望着扑面而来的夔门,屏住呼吸,等待着,船入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