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这个女人不简单,站在唐代诗坛最高端的几位大腕——李白、杜甫、白居易——都为她写过赞美诗,其中李白的三首《清平调》是面对面的赞美。“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两个“想”何等好啊!好得只可意会,不可翻译。不信你译译看:“贵妃的面孔像花儿一样美丽。”立马成了小学生作文。有人说李白的诗中暗寓讥讽。扯淡!那是高力士说的,也只有高力士那种心态的人才会相信。在有些人眼里,不光是《清平调》,就连《蜀道难》也成了“讽刺玄宗逃难入蜀之作”。似乎离开了影射,世界上就没有诗了。《蜀道难》和玄宗入蜀有什么关系呢?李白的老家就在梓潼附近的江油,年轻时,他师从赵蕤,送老师回盐亭,梓潼是必经之地。送过了老师,他兴致来了就往上走,去剑阁、广元,体验蜀道的奇丽惊险,虽步履艰难却意气风发。当斯时也,山川、历史、神话、传说,全都成了诗神的奴仆,“噫吁嚱,危乎高哉!”这样气势逼人的诗句就只等着喷薄而出了。但李白出川时并没有走蜀道。蜀道太难走了,他走的是三峡水路。这大概是性格使然。出三峡,一叶轻舟,顺流直下,何等倜傥轻捷。他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人,如果走蜀道,一步一蹉跎,他还笑得出来吗?
就在唐明皇夜宿上亭驿大约三年以后,诗人杜甫从秦州辗转入蜀。他一路走一路写诗,一直写到剑阁。写诗易,蜀道难,一家人走走停停,整整走了一年才到了成都。他当然也要夜宿上亭驿的。驿站檐角的铃声依旧,触景生情,他会想些什么呢?在长安的大街上,他是见过杨家姊妹的,这有诗为证(《丽人行》)。他也曾因杨贵妃的死讯而吞声饮泣,这也有诗为证(《哀江头》)。无论是对贵妃的美,还是对李杨的爱情悲剧,他都是由衷赞美也由衷哀悼的。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他的《哀江头》其实已为五十年后白居易创作《长恨歌》定下了基调。请看:“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马嵬之变后,杨玉环孤独地葬在渭水之滨,唐玄宗则往剑门关的深处渐去渐远,一对情侣,彼此再无消息。这样的句子如果混在《长恨歌》里,粗心的读者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所以后世的学者认为,《哀江头》和《长恨歌》可以互读。
其实杨玉环也是从蜀道走出去的,他父亲曾在蜀中做官,她亦在蜀中长大,山温水软的四川盆地滋润了她的好颜色。一个绝代佳人沿着金牛蜀道走向了京师长安,走进了王朝的权力中心。从她的背影里,人们读懂了一个词:乱世之美。在所有的美中,这是最无法无天所向披靡的,是美中的极致。极致的美和极致的权力结合在一起,那就莫怪天下大乱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看看石碑的落款。果然是清代的。上款:“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仲夏月”;下款:“知梓潼县事昆明桂良才书”。
我对“光绪二十年”没有什么感觉,但一看“甲午”,而且是光绪年间的“甲午”,心头便不由得一阵黯然,随即又想到,梓潼的地方官为什么要在这个甲午年发思古之幽情呢?
这可能牵涉到对唐明皇夜雨闻铃的另一种解读,说当夜唐明皇在上亭驿遇见神仙托梦,告诉他唐军大捷,叛乱即将平定。第二天果然驿马来报,安禄山已死,请太上皇回銮。这是一个关于否极泰来挽狂澜于既倒的寓言,而在那个世纪末的甲午年间,危如累卵的大清帝国是多么需要这样的寓言。由此可以想见,那个叫桂良才的知县倒是一位忧时之士呢。
但我还是喜欢第一种传说,相对于成王败寇的政治游戏,只有爱情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