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常年住着茅屋草舍,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一个千金小姐沦落为一贫如洗的妇人,浆洗缝补,忍饥挨饿,为杜甫默默操持守护着风雨飘摇的家巢。甚至,在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连维持一个安稳的家都是奢望,“妻子寄他食”“老妻寄异县”,投亲靠友,寄人篱下,更悲惨的是“幼子饥已卒”,小儿子活活饿死了。虽然杜甫“所愧为人父”,“飘飘愧老妻”,没能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但依然是这个家庭的依靠,是妻子心中最大的牵挂。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夜已经很深了,在摇曳的烛光下,夫妻二人相对而坐,为久别重逢而兴奋着,毫无睡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恍如在梦中。王尊岩对此评价云:“一字一句,镂出肺肠。”
杜甫是深爱他的妻子的,尽管经常“囊里还羞涩,留取一文看”,从外面回来仍不忘给妻子带一些女人喜欢的礼物,“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女人毕竟是女人,看到丈夫带回的粉黛啊、被绸啊,脸上还是露出了欣悦的光彩。
这种画面温馨中又满含心酸,真是叫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固然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能于苦难中相濡以沫、生死相依,又何尝没有幸福温暖?何尝不是伟大的爱情!
有一年我去成都出差,自然要去杜甫草堂游览。草堂尽管是后人所建,终还是杜甫留在世上的可视可触的物质存在,与完全从诗中感受是不一样的。
杜甫在草堂生活的不足四年的时间,虽然是依靠亲友接济帮助过活,却是他和妻子二十年间少有的闲适、惬意的时光。草堂建在浣花溪畔,林青竹翠,鸥翔燕飞,环境清幽怡人,一派田园风光。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哈,老杜一口一个“老妻”,简直甜腻死个人。这种岁月静好的家居生活,夫妻终日厮守相伴,没有棋盘,在纸上画个棋盘对弈,白天两人一起泛舟江上,形影相随,如蛱蝶相逐,芙蓉并蒂。不慕大富大贵,只求现世安稳,人世之乐,又夫复何求啊。这个草堂,可以说,既是精神的圣殿,又是爱情的港湾。
有唐一代,社会风气开放,才子风流,官员蓄伎,男人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不以其事为非”(陈寅恪语)。但也有帅哥王维这样丧妻不再娶、独居三十年的素心人。尽管《旧唐书》称杜甫“褊躁”“傲诞”,他也自称“放诞”“性豪”,是个有脾气的人,但对爱情却是忠贞不二,一生唯有杨氏一个妻子。
在他的诗里也看不到佻达狎邪的“不正经”的字眼,也找不到他出入秦楼楚馆的蛛丝马迹。或有人将这归结为贫穷,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别的绮念?问题的根本不在这里。
后人之所以尊杜甫为“诗圣”,盖因杜甫是一个有大抱负大胸怀大悲悯之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即使他的人生理想被残酷的现实击打得粉碎,心中的家国情怀却依然坚如磐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家国一体,念兹在兹。在命若蝼蚁的乱世,杜甫最深沉的惦念,有妻子儿女,有弟妹友朋,更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老杜是一个深情纯情的诗人,故梁启超奉之以“情圣”的桂冠,这样的男人怎能不深爱他的妻子呢?
世上的爱情,大凡轰轰烈烈、感天动地者,多如夏天的闪电倏忽而逝,璀璨耀眼但短暂,且结局大多不妙。那些柴米油盐、寻常凡俗的夫妻之爱,反而能如山间的小溪细水长流,长久且美好。
杜甫和杨氏的爱情,历三十年始终如一,虽有离乱中的生离死别,却点点滴滴都是些碎屑家常,平淡无奇,“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听吧,那一声一声的“老妻”,是眷恋,是疼爱,是甜蜜,带着温热的气息,冲破时空的阻隔,直抵人的灵府,如一夜春风,催醒世间无数的心花,怒放。
(古尔图摘自《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