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特别寄望的后起之秀有两人:一个是王安石,另一个则是苏轼。对于这两个人,世人一直有着截然不同的印象:苏东坡,是热爱生活有品位的风流才子;王安石,是刚愎自负没品位的工作狂人。翻看宋人的笔记小说,关于王安石在生活中丢人现眼的故事不胜枚举。《邵氏闻见前录》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春日,王安石参加宫中举行的赏花钓鱼宴,结果糊里糊涂误吃了盛在金盆里的鱼饵。而且不是吃了一颗,而是一口气全部吃完了。《梦溪笔谈》里记载的故事就更有意思了:据说王安石的脸特别黑。他手下的仆人都怀疑,王大人八成得了怪病,要不然,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呢?于是大家找来医生,想要一探究竟。医生诊断后,给出了明确的结论:王大人没病,面色黑主要是因为太久没洗脸了。好家伙,王安石贵为朝廷重臣,这也忒不讲卫生了。
吃鱼食,不洗脸,听起来王安石是一个极其没有品位的人。但是三言二拍中有一篇《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那里面的王安石又是另一番样貌了。
话说王安石老年患有痰火之症,服药难以除根。太医院嘱咐他,可以饮阳羡茶缓解病症。但是有个前提条件,就是需用长江瞿塘中峡水煎烹。因为苏东坡是蜀地人,王安石就拜托他下次探亲回京时,帮忙带一瓮瞿塘中峡水。
不久,苏东坡亲自带水来见王安石。王安石即命人将水瓮抬进书房,亲以衣袖拂拭打开,随即命童儿茶灶生火,再取出银铫汲水烹煎。大功告成后,王安石轻啜一口,问道:“此水何处取来?”东坡答曰中峡。王安石笑道:“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只得据实以告。原来苏东坡因鉴赏秀丽的三峡风光,船至下峡时,才记起所托之事,当时水流湍急,回溯为难,只得汲一瓮下峡水充之。
东坡不解地问:“三峡相连,一般样水,老太师何以辨之?”王安石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名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二话不说,赶紧离席谢罪。
那么问题来了。王安石连鱼食都吃不出来,怎么却可以精确地辨水呢?苏东坡向来以精通茶事着称,可似乎比起王安石还略逊一筹?虽然都是小说家之言,不见得就是事实。但也起码反映出,王安石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存在着两极分化的情况。王安石品位到底如何?我们不妨从他的茶诗中,去寻找蛛丝马迹。
碧月团团堕九天,封题寄与洛中仙。
石城试水宜频啜,金谷看花莫漫煎。
——《寄茶与平甫》
平甫,即王安国,他是王安石的弟弟。这首诗所写的内容,即是王安石给弟弟寄茶之事。王安石兄弟间,经常以茶传递感情,缓解思念之意。
王安国正在河南洛阳做官。得到御赐的好茶,王安石想到了与弟弟分享。石城,即石头城,在建康(今江苏南京)。据说石头城下有好水,为历代爱茶人所珍重。王安石在这里向弟弟暗示,此茶甚佳,定要用好水对待才行。实话实说,不是爱茶人,写不出这样的诗句。金谷,在河南洛阳东北,当时的金谷是一座十分富丽堂皇的贵族大花园。王安石认为,花园并不是喝茶的好地方。
王安石这样说,不是因为不爱茶,而是因为太爱茶。花团锦簇,眼花缭乱,还如何静心品茶呢?所以他在写给平甫的诗中,才推崇“石楼频啜”而否定“看花漫煎”。毕竟,喝茶时的心境,真的很重要。
王安石于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拜参知政事,实施“新法”。现代有些学者认为,他是伟大的改革家。但从南宋一直到清末,一般史学家都对他大肆批评,甚至把北宋的灭亡归结于王安石的变法。所以对于王安石的行为,也出现了很多妖魔化的说法。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认为,像“误食鱼饵”“不讲卫生”这样的事情,很可能是新政反对派捏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读了王安石的茶诗,更愿意相信吉川幸次郎先生的观点。一个嘱咐弟弟不要“对花漫煎”的爱茶人,又怎么会是一个没有品位的糙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