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雨,两相依

1095年的那场台风雨,远比苏过预想的还要可怕。

苏过是苏轼的第三个儿子,他出生时,苏轼已经35岁了,然而多子多福的说法在苏轼身上似乎没有得到应验。苏轼先后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后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仕途由此迅速从高峰坠落谷底。可怜的小苏过并没有像他大哥苏迈那样沾上父亲的荣光,在跟随父亲天南地北的流浪生涯中,小小年纪看尽人生百态,尝尽人间冷暖。

就这样一路颠沛流离,到了1094年的6月,因上书谈论新法得罪了“新党”,苏轼又一次被贬,这次是到了更为偏远的荒蛮之地——惠州。惠州古称“鹅城”,苏轼在《白鹤新居上梁文》中说“鹅城万室,错居二水之间”,当地人烟稀少,瘟疠横行,蛇虫出没。按照中国传统家庭伦理,年幼的孩子通常与父母关系更为亲密。22岁的苏过不忍心让年近花甲的父亲孤独前行,毅然告别妻儿,陪伴父亲长途跋涉来到千里之外的惠州。苏过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得到了《宋史》的点名表扬:“轼帅定武,谪知英州,贬惠州,迁儋耳,渐徙廉、永,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

在惠州,苏过与父亲过着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简朴生活,尽管如此,苏轼父子依旧乐在其中,怡然自得,乐趣之一就是共游罗浮山。长期的颠沛流离让苏过养成了稳重务实的性情,年少老成得有些超凡脱俗。为了安抚含冤受屈的父亲,他写下《和大人游罗浮山》:“海涯莫惊万里远,山下幸足五亩耕。人生露电非虚语,在椿固已悲老彭。”如果论知名度和文学造诣,苏过自然无法和父亲相比,但他小小年纪展现出来的心胸与气节,却并不输给苏轼分毫。看到儿子深得自己的真传,苏轼分外开心,当即回应一首《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夸奖苏过说:“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罗浮山下,一老一少,以诗为友,自得其乐。

惠州背靠罗浮山,地处北回归线上,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台风多发。八月的一天,苏过亲身经历并详细记录了一场台风的全过程。

台风将至时,“海气甚恶,非祲非祥。断霓饮海而北指,赤云夹日而南翔”。其实苏过客居惠州的时候,北宋天文学家苏颂等人已经发明了水运仪象台,可以观测天象,但是这样的先进科技显然在彼时还没能流传到惠州。当地人主要依靠口口相传的生活经验来预测台风,通过细致的观察,发现如果有“风之暴者,谓之飓风。飓将至,则多虹霓”“行见云脚疏,谓之飓风路”“水气腥为飓风之兆”之类的征兆,十有八九是台风要来临了。第一次听闻台风,苏过和父亲赶紧跑进屋里坐了下来,心中忐忑不安,脸色也变了。但邻居告诉他,这才是刚刚开始,风还小呢。

真正台风来临时,一开始是“庭户肃然,槁叶蔌蔌。惊鸟疾呼,怖兽辟易”。接着是“疑屏翳之赫怒,执阳侯而将戮……列万马而并骛,溃千车而争逐。虎豹慑骇,鲸鲵奔蹙”。最后是“类巨鹿之战,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苏过以细致入微的排挞之笔,绘声绘色地描写台风的一举一动,通过拟人拟物之法,展现飓风声势之大、威力之猛,加上措辞华丽,整篇《飓风赋》犹如台风一样气势逼人。若非亲身经历,断然写不出这样的文辞来,尤其是文中“疑屏翳之赫怒,执阳侯而将戮”,被赞为“真破胆惊人之语”(浦铣《复小斋赋话》)。

这场台风足足刮了三天,台风止息后,“山林寂然,海波不兴,动者自止,鸣者自停,湛天宇之苍苍,流孤月之荧荧”。又一次劫后余生的苏轼父子重新振作起来,重拾旧家园,开始清理被毁的草木,修理破损的房屋。“理草木之既偃,辑轩槛之已折。补茅屋之罅漏,塞墙垣之缺。”

事后,苏过回顾这场难得一遇的台风雨,发出感慨:“鹏水击而三千,抟扶摇而九万。彼视吾之惴栗,亦尔汝之相莞。”毕竟见证父亲写下《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篇佳作,苏过时刻感受着父亲那超越凡人的豁达与豪迈,此番面对暴风雨,自己也表现出旷达洒脱的人生态度。

“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苏过在惠州寓居两年又八个月,虽然没有父亲那么大的名气和建树,但苏过的一生依然是非常值得称道的。他亦是为人子女的楷模,用一生的努力,为父亲营造了躲避风雨的港湾,帮助父亲笑着走出人生低谷。时至今日,行走在罗浮山半山腰,蒙蒙细雨时,恍惚间,高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父子,并没有走远,不时闪现在我们的眼前,只要我们主动敞开心扉,他们就会不时给我们带来诸多的启迪和智慧。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父子俩正在坦然穿越台风雨,跋山涉水,相依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