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人喜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凡有外号,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比方贺道台这个人的外号叫“死鸟”。
贺道台相貌普通,但善于伺候上司,更善于伺候鸟。贺道台整天跟在上司的屁股后面,摸透了上司的脾气,他对什么时候该说些啥可谓得心应手,做得从容自然。
贺道台对伺候鸟的事情具有多年心得,他认为一种鸟有一种鸟的习惯,差一点儿就闭眼戗毛,耷拉翅膀;一只鸟有一只鸟的性子,不依着它就不唱不叫,活的跟死的差不多。
贺道台对鸟的事全懂,无论什么鸟,经他那一摆弄,毛儿鲜亮,活蹦乱跳,嗓子赛得过唱落子的毛旦。
立夏时节,在常州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来天津,送给贺道台一只八哥。这八哥个大肚圆,腿粗爪硬,通身乌黑,嘴儿金黄;叫起来,站在大街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林先生说:“这八哥学人说话还差点儿,任你怎么教也不会,可有时不留神,却给它学去了。”
贺道台说:“过三个月,我叫它能说快板书。”
然而,这只八哥性比烈马,贺道台用尽法子教,它也学不会。贺道台骂它一句:“笨鸟。”第二天,八哥却叫了一天“笨鸟”。
贺道台嫌它烦,生气了,用两层罩子把八哥罩起来,不再理它。到了傍晚,贺道台的太太怕把它闷死,叫丫鬟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面,竟对太太说:“太太起痱子了吧?”把太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不是前几天老爷对她说的话吗,一不留神竟给它学去了。太太赶紧和贺道台说了这事儿,贺道台走过来,八哥又说:“太太起痱子了吧?”
太太说:“没想到这八哥竟这么聪明。”自此,贺道台分外仔细照料它。日子一长,它倒是学会了几句什么“给大人请安”“请您坐上座”“您走好了”之类的话,只是对脾气了才说。
与贺道台一同共事的知府大人说:“贺大人,从这八哥身上就知道你有多么聪明了。”贺道台得意这鸟,更得意自己。
九月初九那天,津门百姓照例都去登阁,俗称“九九登高”。这天,总督裕禄也来到了玉皇阁,兴致非常好。裕禄一口气直爬到顶上的清虚阁。随同来的文武官员全都跑前跑后,贺道台自然也在其中。他指着三岔河口上的往来帆影,说了些提兴致的话,直叫裕禄大人心头大喜。
从阁上下来,贺道台说,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处,希望裕禄大人赏脸,到他家去坐坐。裕禄大人平日决不肯屈尊到属下家中做客。但今日兴致高,竟答应了。官员跟随左右,骑龙驾虎一般去了。
贺道台的八哥笼子就挂在客厅窗前,裕禄大人一进门,它就叫:“给大人请安。”声音嘹亮,一直送进裕禄的耳朵里。
裕禄大人愈发兴高采烈起来,说道:“这东西竟比人还灵。”
贺道台应声便说:“还不是因为大人来了,平时怎么叫它说,它也不肯说。”
待端茶上来,八哥忽又叫道:“这茶是明前茶。”
裕禄大人一怔,扭头对那笼子里的八哥说:“这是你的错了。现在什么时候了,哪儿还有明前茶?”
上司打趣,下司含笑。贺道台说:“大人真是一句切中要害。其实这话并不是我教的,这东西总是时不时蹦出来一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
知府大人笑道:“还不是平日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必贺大人总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记住了!”
裕禄笑道:“有什么好茶,也请裕禄我尝一尝。”八哥听到了“裕禄”两字,忽然翅膀一抖,跟着全身黑毛全竖了起来,好似发怒一般,声音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禄那王八蛋!”
满厅的人全怔住了,这一句,众人听得真真切切,就在惊呆的一刻,这八哥又说一遍:“裕禄那王八蛋!”说得既清楚又干脆。
裕禄忽地手一甩,把桌上的茶碗摔在地上,怒喝一声:“太放肆了!”
贺道台慌忙趴在地上,声音发着抖说:“这不是我教给它的──”话到这里,他突然想到,这句话,正是他每每在裕禄那里受了窝囊气后回来说的。怎么偏偏让八哥记住了呢?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浑身上下全是凉气。
等贺道台明白过来,裕禄和众官员已经离去。只有他一个人还趴在客厅地上。他突然跳起来,朝那八哥冲去,一边吼着:“你毁了我,我撕了你,你这死鸟!”
贺道台两手抓着笼子一扯,笼子被扯散了,八哥穿窗飞出,落在树上。它把贺道台刚说的话学会了,朝他叫道:“死鸟!”
贺道台叫仆人用杆子打,用砖头砍,爬上树抓,八哥在树顶上来回蹦了一会儿,还不住地叫:“死鸟!死鸟!死鸟!”最后,它才挥翅飞去,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自此,贺道台就得了个“死鸟”的外号,而且人们传这个外号的时候,还总附带着说一说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