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

阿尘入宫时才十四岁,父亲扶她上了马车。初秋的天湛蓝高远,待她忍不住掀开车帘时,空寂的官道上只有娘亲站在原地拭泪。她与娘亲在这将军府中微不足道,可谁料到,宫中为太子选侍读,竟选到了她头上。

初见太子靖华时,阿尘只觉得他容颜清秀,漆黑的双眸像汪在水底的云墨。她恭敬地请安,他笑容和煦,让她免礼。而后阿尘才发觉他的眼神并未落在她身上—他竟是盲人!

大概料到了她会讶异,靖华安慰道:“以后便有劳阿尘姐姐了。”阿尘听说过太子容颜俊逸、聪慧过人,却从不知他双目失明。所以,靖华选侍读不注重性别,不注重容颜,他需要的只是一双眼睛和沉静温柔的声音。

刚开始,阿尘多有不惯。比如念史书时,念着念着她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入迷便自顾自地看下去。直到靖华含笑等她看完,她才惊觉自己的失职。好在靖华并不在意,他说读史可以明志。“唔。”阿尘点头附和,“你以后要做个仁君啊……”

深秋时,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最喜欢放纸鸢,只有靖华的纸鸢飞不上天,皇子们纷纷面露不屑。阿尘扯过他手中的线,那只纸鸢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孙悟空,她跑起来,而后将它抛向空中,待它乘风飞起后,她才平复好呼吸,假装不经意地将线还给靖华。

靖华问:“阿尘姐姐还会这些?”

阿尘干咳两声:“小时候胡乱玩的,我只是看不过……”看不过那些皇子幸灾乐祸的模样。她没有说下去,见他生涩地放线便握住他冰冷的手帮忙。

“高吗?”他的气息悄然喷洒在她的耳畔。她蓦地一慌,急忙松了手。再看向靖华,却听他自己答道:“高不高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我第一次放风筝呢,谢谢你,阿尘。”

第一次,他没有唤姐姐,她却莫名更喜欢这时的他,大概是因为他收敛笑容的模样有些像子淇。

靖华虽然失明,实力却不可小觑。嘉裕六年,黄河水灾,靖华提出了行之有效的救灾之策;嘉裕七年,北方匈奴来犯,云贵苗民造反,又是靖华布置兵防,使得大历军队势如破竹。短短四年,阿尘目睹靖华是怎样快速强大的。那一篇篇策要兵法皆是在夜深人静时熬出,即使是严寒入骨的冬夜,靖华依然端坐口述兵法,让她誊写。有时她熬不住沉沉入眠,醒来已是次日清晨,身上盖着他的被褥。

这些年,靖华愈发擅长运筹帷幄,深得皇上喜爱,眼疾反而微不足道。待到靖华及冠,想攀亲的豪门望族几乎要踏破门槛。

那日,三年未曾探望过她的祖母忽然进宫求见,她生疏地拉着阿尘的手:“你就在殿下身旁,要多向殿下提起你长姐。”阿尘望见祖母衣襟上繁复的金线,独特的针脚像是母亲的针法。临走时,祖母才缓缓道:“听说春日狩猎时可以带女眷,到时让你长姐来寻你,希望殿下能够垂怜。记着,我们连家好你母亲便好。”阿尘应着,待到祖母走后,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是靖华。他站在回廊下看她,鹦鹉叽喳反复学着祖母的话,“希望殿下垂怜”。阿尘涨红了脸,想解释却见靖华似笑非笑。后来听闻,靖华赏了连家好些贡品,还特地问及长姐的情况。

等到围场狩猎那天,他玩弄着手里的扳指,像是等着看她与长姐之间的好戏。阿尘实在忍无可忍,掀了帘子出去,反正她在不在帐里,长姐都会来“寻她”。

初春的风仍有些凉。她沿着河道走了许久,那湍急的河水不知是否能流到母亲的故国。母亲常说她的故国花寂国种满了风铃花,只待风吹,花朵便像铃铛一样清脆作响。只可惜,母亲的家乡早已被大历铁骑踏平,母亲从公主变成了连将军极不受宠的侧室。正因为这样的出身,她只能成为家人的铺路石。

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夜色已黑,她沿着原路返回却迷失了方向。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是靖华。她大喊他的名字,那幽幽纸灯映照着他着急的神色,他拄着探路杖,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污泥。她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靖华。然而他的神色却是少有的冷淡:“不记得回了吗?”

阿尘摇头,靖华脸色郁沉。一阵风过,纸灯忽然灭了,她怕他摔倒,赶紧上前扶住他,却意外地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阿尘,你不可再离开我半步。”

她的心跳激烈得像擂鼓。那双漆黑的眼眸映着夜空里的星辰,像看穿了她的心事。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可是奇怪,见到他后阿尘便不怕了,山川河流月色皆灵动得不像人间。那眉目俊逸的男子拉着她的手自如地行走在黑夜里,一步步踏着松软的泥土。他忽然道:“你放心。”她怔怔地听着,笑意不自觉漾在嘴边。

那晚之后,靖华推掉了所有前来说亲的人,只说边关战事吃紧,他身为太子怎能置身事外,所以,靖华请命带兵出征。阿尘犹记得靖华请命那日,皇后前来规劝。哪怕是武艺高强的将士都畏惧匈奴人,他又怎可退敌?

“连母后也觉得我是瞎子不能去打仗?”皇后一怔,却没有否认。靖华幽幽道:“那你觉得父皇会不会也这样想?在我们大历国,不能征战的太子怎能继承大统?”皇后瞬间明了却止不住哭泣:“可是我只有你一个孩儿……”

靖华又笑了:“母后,我不会让你失望。”话已至此,没有人再劝得了靖华。三日后靖华带着两万精兵赶至北疆,烈风肃杀,战场如同一望无际的人间炼狱。阿尘从未见过戴着森冷面具的靖华,她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男子是不是她的靖华。

是夜,原本势如破竹的大历军突然被人下了蛊毒,竟开始自相残杀,就连靖华身侧的侍从也迷了心智,举刀向他刺来。待到退无可退时,阿尘飞身挡在靖华身前,靖华猛然回身已然来不及,刀锋入骨,靖华只能带着她一路抵挡一路逃亡。

初春的北疆,霜草茫茫,靖华抱着阿尘喃喃不停:“我不许你睡,阿尘,坚持下去,我一定会取北疆王首级,然后让父皇同意我们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