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在哈尔滨老道外,有一个摆摊算卦的麻瞎子。
麻瞎子不是生下来就瞎的。十八岁那年,他们家要炸麻花,一大锅热油全都烧开了,他妈不知道,一瓢水浇了进去,滚烫的热油溅了出来,溅到了正趴在锅边看油温的麻瞎子脸上。麻瞎子的眼睛当时就瞎了,还溅了一脸油星子,烫得全是小水泡,等小水泡干了,就成了大大小小的无数麻子。
从此,大家都管他叫麻瞎子,本来的名字倒没人提了。
麻瞎子因为瞎,就在街口摆了个摊子,给人算卦。有人故意逗他,问:“麻瞎子,也没见你有啥神通,你算卦准吗?”
麻瞎子笑了,说了句挺玄乎的话:“算卦不能问准不准,要问自个儿的心。”
这天一大早,麻瞎子摊前匆匆忙忙跑来一个人,是个老爷们儿,四十岁左右年纪,满脸络腮胡子,见了面,就着急地说:“麻师傅,我家闺女昨儿个一宿没回家,麻烦你帮我算一下她跑哪去了!”
麻瞎子见来人说话没头没脑的,就耐着性子问了半天,总算把事情的原委给弄明白了。原来,来人叫关海田,他闺女叫关大娟,小名大娟子。大娟子十七岁了,就有媒婆上门提亲,提的是开杂货铺的程家二少爷。程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也算得上小康水平了。啥都谈妥了,眼瞅着就要订婚了,可是大娟子死活不同意。关海田就逼,逼急了,大娟子就跑了,找不着了。
麻瞎子听明白了,冷冷地问:“啥都谈妥了,都谈妥啥了呀?我看,你是收了人家的彩礼吧?”
关海田显得有些忸怩,说:“那个……收了。”
“收了多少呀?”
“十块大洋。”
在那个年代,十块大洋可不算少了,可以盖个房,可以买两头牛,也可以在江北边买一块好地。
麻瞎子不客气地问:“你家大娟子,自个儿有相好的吧?”
关海田知道瞒不住,答道:“有倒是有,是在老冯家铁匠铺当学徒的吴三小子。吴三小子就是个学徒,家里头要啥没啥,大过年的还吃豆腐渣子,这种情况,说啥我也不能同意呀!”
麻瞎子冷冷一笑,这种爹妈他见得多了,这关海田接下来多半还要说“我这都是为了孩子好”。果然,关海田接着说道:“我这都是为了闺女好啊!有好人家不嫁,总不能由着她往火坑里跳吧?”
麻瞎子心里充满了鄙夷,暗想:程家给彩礼那么大方是为啥?整个儿老道外,谁不知程家二少爷抽大烟,老程家都快给他败完了,就剩下一个空架子了。把闺女许给老程家,那才是往火坑里推呢!
麻瞎子想了想,又问:“吴三小子也跟着大娟子跑了吗?”
关海田急忙否定了,说他昨天和今天早上都去老冯家铁匠铺看过,吴三小子一直都在,没跑。
哦!这下麻瞎子心里有数了,他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番,对关海田说:“你往东边去找吧。”
关海田还想再细问,麻瞎子却闭上了眼睛,不搭理他了。关海田只好回家,带着一大群亲朋好友,沿着大道向东找。他们费了一天时间,向东走出了五六十里,找遍了每一棵大树、每一片草丛、每一条溪流,却还是一无所获,连大娟子的影儿都没发现。
关海田又来问麻瞎子,麻瞎子说:“你往西找吧,再到西边去看看。”
隔了一天,关海田来找麻瞎子,说西边也没找着。麻瞎子说:“你往北找吧,再到北边去看看。”
关海田在北边找了一天,还是啥也没找着。他没来问麻瞎子,直接就上南边去找了。在城南一个废弃的旧窝棚里,他们终于找到了大娟子,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偷偷来给她送饭的吴三小子。两个人正在一起亲嘴呢,被抓了个正着。
麻瞎子让往东找,东边没有;麻瞎子让往西找,西边没有;麻瞎子让往北找,北边也没有;麻瞎子没让往南找,却在南边找着了。这麻瞎子,算的是啥卦呀,这不是胡说八道嘛!这都三四天了,万一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你麻瞎子不就是害人吗?关海田气不过,带着亲朋好友一大帮子人,找麻瞎子论理来了。街边的人们看到了,也跟了上来,议论纷纷:看样子,麻瞎子这招牌要砸呀,以后可能再也没法在这儿混了。
到了地方,没等关海田开口,麻瞎子先发问了:“找着大娟子了?”
关海田气呼呼地回答:“找着了。”
麻瞎子紧逼一步,问:“都找着啥了?”
关海田不解,答道:“找着我闺女了呗。”
麻瞎子仍不肯放过关海田,又追问:“我是问,除了你闺女,你这几天还找着点啥别的了吗?”
关海田仿佛一下子被戳中了泪点,挺阳刚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找我闺女,越找不着我越着急,急得都快疯了。原先闺女总在身边晃悠,也没觉得咋了,可闺女这一没,我才发觉,闺女就是我的命啊!要是闺女出了事儿,我肯定也活不成了。找的时候我就想,以后我可得好好对待闺女,凡事都可着她心意来。老程家的彩礼我已经退了,我打算月末就给她和吴三小子订婚。这些年我还攒了俩钱儿,也够给他们开个铁匠铺的了,就让他们自个儿去干吧。我也跟闺女说了,反正是你自个儿选的,以后不论好坏,你自个儿全背着吧。”
麻瞎子笑了,说:“看来,你真是全都找着了。好,好,真好!”
停了一下,麻瞎子接着说:“打咱这往东走,全是树林子和大荒草甸子,一百多里没人烟;往西走,是小日本的大兵营,谁敢往那边去送命?往北走,就是松花江,江面子三四十丈宽,一个大闺女,人单力薄的,咋过去呀?那就只剩下一个方向了,往南。往南走,是去长春、奉天、北平的路,路上客商人来人往,两边还有歇脚的大车店、饭馆子,田里、村子里,能躲能藏的地方老多了。除了南边,大娟子没处可去。吴三小子都没跑,大娟子还能跑远吗?这么简单,连猪都能猜着,还算什么算!”
关海田不禁苦笑,自个儿就没猜着,难道自个儿连猪都不如吗?
麻瞎子继续说:“你没猜着,是关心则乱啊!我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让你往南去,就是想让你多找几天,就是想让你着急。大娟子和吴三小子那么情投意合,她跑了,能不和吴三小子通气吗?有吴三小子偷偷照顾,她是不会有危险的。白让你多找几天,就是让你多寻思几天。多寻思寻思,你才能知道,哪是皮,哪是肉,哪割下去了自个儿会疼。疼着了,你才能知道自个儿到底得咋整。”
关海田听呆了,原来这一切早就在人家的算计之中了。他一激动,双腿一软,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说:“麻师傅,大恩大德,多谢了!”说完,他爬起身掉头就走,生怕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跟着关海田来论理的亲朋好友太多了,后边的人都没听明白关海田和麻瞎子两个人究竟说了些啥。有人见关海田要走,还有些不甘心,吵嚷道:“麻瞎子,你让我们往东往西又往北的,走了不少冤枉道儿,结果在南边找着了。你这卦,算得也不准呀!”
麻瞎子笑了,说:“准不准,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东主儿说了算。”言罢,他对着关海田的背影喊:“关东主儿,你说,我算的卦,准吗?”
关海田回过头来,向麻瞎子弯腰作揖,心悦诚服地说:“准,准,老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