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小碧跟连焕同仇敌忾,“砰”地一声将药箱墩在桌上:“看不见我们姑娘要诊脉吗?都堵在榻前做什么?……哎呀这位公子,你能让一下下吗?”
连焕诧异于小碧突然的娇羞无限,却见那榻前的人解了披风,缓缓转过身来。
比周夫子的儿子还漂亮些。
周夫子的儿子年方双九,站在人前风流蕴藉好像一朵鲜花。而这位公子明显不是一朵鲜花所能比拟的。
一袭得体的青色衣袍,挺拔得如同边塞萧萧旌旗。
他看了看愣神的连焕,得体地微笑道:“连大夫,有劳了。在下公皙靖。”
连焕猛地咳嗽了一声,回复神智,粗声恶气地回道:“哦,知道了,公大人。”
大人得体的微笑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黑塔似的大林说:“是公皙将军!将军最厌恶你这样没见识的人。你这女人,真是……”
公皙靖风度翩翩地抬手制止了大林:“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连大夫,我表字慎戈,你随意称呼就好。”
连焕把脉诊扔在榻边,看了看王大人那张老脸。嘴歪眼斜的,还流着哈喇子。连焕诊脉看舌相的时候异常认真,没有丝毫的敌意和不耐烦,如同老僧入定,完全没有平时“我爱治就治不爱治你就去死”的屠夫气质。
公皙靖看着,不禁微笑了一下。
下一刻连焕站起身来,一把拨开被公皙靖一笑迷得七荤八素的小碧,在桌边坐下,大致问了一下发作的症状,提笔在纸上写方子。
“卒中,来得急,好得慢……对了你们带诊金了没?三十两二便自如,三百两口眼如常,要是想走路,三千两。”
她写好方子,塞给目瞪口呆的小碧。
“五千两换姑娘一个尽心尽力,如何?”公皙靖拿出一张银票。连焕接过银票,看了看,塞在袖子里:“尽心尽力没有。我讨厌官家,更讨厌王相的人。多的二千两,你就向老天祈祝我不会下毒罢。”
说完一提药箱,带着丫头走了。
大林:“公子你……”
“我从老师府上的账房支的。”公皙靖弯下腰看着王大人咬牙切齿又说不出话的神色,微笑着在他耳边说:
“老师,别激动。我知道您不差这几千两银子,还是命重要。这不是您给学生赐字的时候说的么?慎者,谨为;戈者,争斗……千万别跟人起争执,您为官几十年,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忘了?”
大林看到王大人顿时不咬牙了,也不愤愤然了,他看着公皙靖的神色,倒像有点……害怕。
夏夜的福临镇也不怎么热。小七轻轻提着篮子,把熟睡中的婴孩放下,出了房门,就看见连焕坐在房顶上。少年顺着梯子爬上房顶,在连焕身边坐下,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姑娘,我知道你因为收了官家的人,没有遵从师祖的遗训而自责。周夫子说了,借酒浇愁……”
连焕看了看抓耳挠腮的小七,噗嗤一声笑了:“愁更愁。小陈的媳妇儿还没有回来么?”
“没呢,”小七忧愁地说道,“小陈的岳丈突然病倒在床,小陈的媳妇儿又是独女,只得去照料了。又没办法照看孩子……”
“药都送去了?”
“嗯。”
连焕抓起酒罐,喝了一口,“倒也不是因为收了官家人。而是因为那是王相的人……小七你知道去年年末大宋和辽国在澶州的盟约么?”
“知道啊,”小七点点头,“周夫子说,如果没这个什么盟约,现在还跟辽国打仗呢。”
“没错,”连焕又喝了一口酒,“去年辽军来袭的时候,皇帝想要迁都。”
“什么是迁都?哦我知道了!就像我们背着行李逃鞑子一样!”
“……”连焕笑了,“是的。当时王相主张迁都升州,陈相主张迁都益州。唯有寇相,力主皇帝亲征,才有了后来的盟约。”
“哦……”小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连焕摸了摸小七的头:“傻孩子,我们差点被朝廷丢下了,福临镇也会没有,医馆也会没有,我们也许都会死。”
小七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那位看病的什么大人竟然是坏人的手下,我去把他赶走!”
连焕叹了口气:“我会处理的。你去睡觉吧。不要当着王大人的面儿骂人家。”
小七鼓着颊嘟着嘴下了梯子走了。连焕看着漫天的繁星,仿佛近得伸手可触。她不禁伸了伸手。
“怕是远了些。”庭中有人这么说道。
她飞快地缩回手,看见公皙靖负手站在庭中看她。
“你怎么偷听别人讲话!”酒罐狠狠地掷出去。公皙靖稳稳伸手接了酒罐,摇头道:“这手劲,怎么看都不像女人。”说着就着酒罐喝了一口:
“好酒。”
连焕一看他的唇印在自己喝过的地方,不禁又气又羞:“登徒子!”
三、
翌日瓦匠来修房顶,倒吸了一口凉气:“小碧,劝劝你家姑娘别喝酒了,怎么能发酒疯把屋顶的瓦都揭了呢?”
小碧在庭院里收拾着一院青瓦的碎渣:“我哪儿敢呢。”
“唉哟,大夫喝酒多了扎针可是会手抖的呀……”
连焕听着小碧和瓦匠的谈话,嘴角抽了抽,手里细细的银针对着王大人微微抖着,迟迟没有扎下去。
暴脾气的大林看得一脑门汗,小心翼翼地问道:“连大夫……你该不会,喝酒喝得手抖了吧?”连焕看了一眼榻边憋笑憋得一脸通红的公皙靖,咬着牙道:“怎么会,大夫是不会手抖的。”
“可是你明明在抖呀。”直头直脑的大林说。
我能说我是被气的吗!那瓦是用来砸你家公子的,不是发酒疯扔的!
连焕针灸的时候心无旁骛,出手如电,找穴既准又快,公皙靖觉得眼睛像是被银针的光芒闪了一下,数十枚银针已经不差毫厘地认了穴。不禁在心里叫了个好。
窗外一架枝叶繁茂的葡萄树,小小的绿色葡萄在阳光里闪烁着光芒。连焕穿着一件好看的茶白的阔袖褙子,背着药箱,垂头丧气地从葡萄树簌簌作响的枝叶边走过,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着目光。
她是不情愿的。
可她太善良,一个善良的医者。
也不知怎么在这乱世边关,战乱纷飞中活下来的。
连焕深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到前堂。生活还是要继续,三餐得吃,大夫还是得坐诊看病,治病救人。
“哈哈哈!”连焕一进门就看到小碧和小翠姐妹俩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呢?”连焕放下药箱。“姑娘,你知道公皙大人的小名儿么?大林说,叫慎哥儿……”
连焕也笑了。慎戈,慎哥儿……她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她刚刚坐下,就听到前院刀剑相击,高声叫骂。
“姑娘,门外来了两伙江湖中人,这会儿打起来了!”小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说是两伙仇家,本来就打得两败俱伤,抬着伤者来找的又都是姑娘,正好撞上了!”
“大夫门前杀人,倒是会选地方。”连焕的眉宇间又是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啧”了一声,起身道:“去看看。”
她抬脚刚出了医馆的门,一枚蒺藜钉破风而来,把她钉在了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