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钱

按理,修缮宗祠收丁子钱这事,林伯公可以一分不出,可他却坚持要出双份,这可难倒了林姓族长。

修缮宗祠在客家人眼里是件大事,大事得大办,大办就需要用到大钱,钱从哪里来?自然是每户按照男丁的数量收取等额的份子钱——丁子钱,如果有愿意另捐则是在丁子钱的基础上叠加,林伯公不仅要出双份丁子钱,还要叠加。

听完理事们的汇报,族长头大如箩。

林伯公家除了自己再无男丁,他又是村里的尊辈无须交钱,丁子钱要张榜刻碑铭记,族里不好交代,更怕乱了族规。族长埋头抽着水烟筒,咕噜咕噜的水泡声时长时短,忽大忽小,间歇还伴着一声叹气。

还没商议出应对的话术,族长家的门就被拄着拐杖的林伯公敲开了。论资排辈,林伯公是年长于族长的兄辈,只听他道:“族长大人,理事们说不收我的丁子钱?这是欺负我无后!”林伯公黑着脸径直坐在上堂的扶椅上。

有人就有一切,有丁就有财,男丁的多少关乎家族的昌盛和声誉,这是客家人遵循的孝道标准。林伯公家的情况,众人心知肚明,由他打开天窗敞亮着说,族长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撑着拐杖起了身的族长走到林伯公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哥,瞧你这话说的,你是我们宗族的长辈,这族长一职本该是德高望重的您来担任,您不肯做,我只好硬顶,这下可好,又给我出难题,族规您更清楚呀。”

林伯公不依不饶:“规矩是人定的,能修能改,世道变了,规矩也需要改进。”

一时间,族长无言以对,他知道林伯公的倔脾气,决定了的事情众人难劝,叹气道:“你这个硬颈啊。”

硬颈是林伯公年轻时的绰号,有褒有贬,他做事一根筋、执念,决定的事情九头牛拉不回,这牛脾气让他有得有失,他乐得接受。

林伯公没生气,倒是露出孩子般的嬉笑来:“老弟,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族长拿他没办法,一边吩咐家人掌灯准备晚饭,一边对众人说:“先吃饭,有食才有补,冇食空心肚。”

众人围着八仙桌落座,族长拿出糯米白,酒瓶已有年岁,似老宅,似屋里的几位长者,陈年的酒香在他开盖的那一瞬间四散开来。林伯公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好酒,醇香啊。这酒有年头了,想当年我在南洋时想喝上一口家乡的米酒可难咯。”

众人碰杯再呷上一口,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浸上了酒香。

族长接话:“可不是嘛,过番下南洋的人,吃的是黄连苦,流的是血汗泪,回来的有几个?就算回来,像你这般光景的也不多。”

族长嘴里的光景是林伯公衣锦还乡的事。

林伯公年轻时随乡人下南洋谋生,先在南洋打散工,转而贩卖一些小商品,后来顺利开起了商行。回乡后的这些年,林伯公经营洋货商行,他的货物总是比同行的种类繁多质量好,加之诚信,经营得风生水起。林伯公在家乡自费办起了宗族书院,资助学子外出求学,还在家乡修桥、铺路,乐此不疲。

油灯下的酒杯光影交错,许是昏昏沉上了头,族长的话题又扯了回来:“你这人怎么不早把这事放心上?女儿外嫁,唯一的儿子又……”

族长的话没说完,又呷了一口酒,围着八仙桌的热闹瞬间安静了下来,族长嘴里的光景便是林伯公无后的事情。

林伯公结过两次婚。先是在南洋时寄回一张照片在老家说了一门亲,妻子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后病逝,他把儿女留在家乡,就感觉把根留了下来,后来在南洋再娶妻却未生育。那年,最后一次下南洋的林伯公被父亲拦了下来,父亲让他把堂弟的孩子过继来当儿子,林伯公拒绝了,他计划着等他回乡再行考虑。没曾想,战火纷飞延误了他回乡的时间,等他再回来,第一时间把儿子送上了战场,再没回来。伤心过度的他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生意和族里的事情上,抱养过继之类的事情也因此耽搁至今,满头白发的林伯公已无心再谈及此事。

油灯忽明忽暗,酒意来袭,看不清对方的脸色。林伯公丢下一句:宗族的事也有我一份责任!出了门的林伯公一把推开了想来扶送他的后辈,留下身子和拐杖的影子成双在洒满月光的门坪。

待众人走后族长才发现林伯公的酒杯旁放着一沓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