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一九八六年间,我的个人婚恋出了点波折。父亲急匆匆从绥德赶来住了一宿,整夜地宽慰我,不管结果如何,要承受住了,要注意吃喝,别拉垮了身子;待到时过境迁,又委婉地责备我幼稚、头脑发热;以至最后,却又浩叹自己的社会地位太低。
所以,直到我结婚,父亲再没有说什么。但父亲的每一层感慨,都在我并不平静的心中掀起波澜,使我更多地感受人生的艰难。我为这事给父亲带来的烦忧深感愧疚。一个人,还在孩提时代,他的父母已经祈盼他早日长大;长大了希望他能上所好学校,有份好工作,娶个好媳妇;娶过了媳妇,又担心小两口是否和睦;和睦了又盼着孙子辈早早降临——总之,只要父辈们不撒手弃世,他们的儿女就永远长不大,就永远有需要他们关心和担忧的地方——这沉甸甸的爱啊,为什么直到晚辈们做了长辈后才能品吮?
每一次携了妻儿回老家,父亲总会买回些风味的东西来让我们吃,他自己却坐一边看着,那份专注,似乎那份香甜不是我们,而是他自己。当我们要他也吃一点的时候,他总会说我吃过了,或者用我不饿来搪塞。直到有一次我从他买东西的地方得知他并没有如他所说吃过了时,我的内心萌生了对父爱沉重的酸楚。如果说父亲有点守财奴的性格,那是因为早年太艰难的家境,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钱来用。不过他苛刻的是自己,对乡邻故人的接济他并不吝惜。大抵父亲丧葬期间,朋亲故旧们送来的十几个花圈与八十块挽帐,以及那些没上礼簿的凭吊者,足以说明这点。父亲没有政治地位,他的两个儿子至今也没有什么出息和发达的迹象。这不容易。不过,父亲的处人有一个原则:交道打对了,相交的人人性儿不错,吃亏相赢不太计效,反之则别想从他那儿获得一分一厘的便宜。我时常自愧,我学父亲的这一点学得蹩脚。处人是这样,对儿女的成长,父亲更是煞费苦心。大概是三十年前,有次父亲来榆,返绥的时候我去送行。街遇了几个熟人打招呼。父亲身着八成新的中山装,却难去劳动人的厚重,于是自顾自地前行,好像害怕熟人识得我是他的儿子,似乎就此会影响了我的前程。我为父亲的举止感到好笑,也为父亲的慈祥而骄傲,因此,我跟他跟得更紧了。父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并没有委缩,反倒愈益高大。说实话,我崇拜着古往今来的许多贤达,和救民族于水火的英雄,同样,我也崇拜我的父亲,特别是他那坚韧直面人生的品格。
近年,由于干了秘书一职,工作忙得少有闲暇,即使真有一点也总想把时间花在写作这点雕虫小技上,因此少了与父亲的内心交流。今年虽曾两次出差回家与父亲谋面,未得与父亲久叙,两次合起来也就个把钟头。内心也便生了些“忠孝”不得两全的意味,抱愧之心不时从心底泛上来。到如今,尽管有不少友朋以天不父寿来宽慰,我仍难化解自己医药知识匮乏的悔恨。这些日子,我时常痴痴地想,我的这支秃笔倘若能有生花的一天,我将写一部感人至深的《父亲传》,给天国的父亲以告慰。
是的,父亲遽然仙逝的恶耗,于我无异晴天霹雳,我思想上没有准备。回想父亲辞世的前一天,我给家中挂电话,父亲出外不在家,母亲告诉我除了她有点感冒,家中一切都好,可是当天夜里,这个灾难性的日子,我的父亲——那个备尝了人世艰辛的人——突患心肌梗塞撒手而去。我的心中全是无以为报的怨恨。
父亲留下了丰厚的遗产,但最丰厚的莫过于倔强不屈、善待人生的精神品格。
岁月悠悠,在时代脚步的铿镪声里我没有走失自己,始终厮守着文学——这块使我立于不败之地的精神家园,无愧无悔!